花姐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本文为地平线“为你写一个故事”原创第⑦篇

“第一次?好像是14岁吧。我没有高潮——从来都没有过高潮。”无论有没有镜头对准自己,花姐都打心眼里认为:“第一次”没那么重要。

打量眼前这个正处于荷尔蒙旺盛期的胖男孩——一个自称来自一家做亚文化自媒体的摄影师,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接受对方的采拍。似乎,对方也没想好拍她的主题。反正,他对她充满了好奇。

几个月前,他们在北京工体的一家夜店里相逢。当时,她的前男友正好在那家店里做嘻哈音乐。年轻的摄影师要了她的微信。加上她后,可以看见她每个深夜在朋友圈里,发着那些引人遐想的自拍照。为此,他有时会冲她调侃——“还我绿色朋友圈”。他司空见惯地将这些经常夜不归宿,出没于鼓楼、工体与三里屯一带的“花蝴蝶”们,称作新一代的“亚文化女青年”。不过凭着直觉,他还是判断20出头的花姐绝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青年。

花姐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我叫王静怡。你们可以叫我——花花姐,因为我胸前纹了两朵花。”拍摄的暗房犹如地窖般清冷。花姐深褐色的眼影衬托着她的双眼像戴了美瞳,而她的那张粉脸与室外未化的雪迹一样煞白。这一次的拍摄是在今年二月份,她刚做完鼻子整容与下巴脂肪填充不久。

没想到,这成了这家自媒体两个月后,提出再拍她一次的理由——他们想让她说说,她为什么整容。

如今算一算,应该是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花姐在她的罗曼蒂克史上开了头。她把初夜交给了混迹于南锣鼓巷的一支摇滚乐队里的歌手。完事后,他没留下让她印象深刻的支言片语。

今天如有朋友问起,花姐也只是淡淡地喝着小酒,淡淡地回应,当时,那男人已30多岁。但是他将她带入到北京的摇滚圈。直到现在,他们偶尔还会在微信上聊上几句。

花姐不是那个圈里俗称的“果儿”。“我不是见到哪个贝斯手长得帅就上。”她说,她真正沉迷的是音乐,而且是那种令人狂躁不安的音乐。

“过去是迷摇滚。上大学后,是迷hip-hop。”她想,这没准是随她的爸妈。他们年轻谈恋爱那会,经常骑车赶去工体,去看黑豹乐队的演出。

说起爸妈,她用了一个词形容——“表里不一”。妈妈平时在幼儿园是上下公认的好老师,但在家里——她不说。至于爸爸——“外表上看去,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会计师。其实心里狂野不羁。”她相信,她骨子里躁动的基因完全来自于父亲。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纹两朵花吗?”她敞开黑裙领子,屋顶射下的光芒说不出的晕黄,晕染着她锁骨两边的玫瑰说不出的玩味。“我爸曾对我说过,如果我爷爷在世时不管他,他准会在肩上纹两颗星星。”为此,她才纹了这两朵花——“女孩子纹星星总不太好看嘛。”举手投足间,花姐右臂上方一只三十年代样式的八音盒纹身分外醒目,点睛之笔竟又是一朵玫瑰花。

花姐记得清清楚楚,升高中的前一天,爸爸从菜市场回来,嚷着中午要吃鱼。午饭过后,他回里屋躺着去了。不一会儿,她和妈妈便听见卧室传来一阵一阵吃力的喘气声,再看见的是爸爸紫胀扭曲的脸。当晚,家里的亲属都赶来她家。妈妈从医院打来电话:你爸走了。

“走了?走哪儿去了?”她还在浑浑噩噩地问。突然间,脑子炸开了花,她醒悟过来:“走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走了以后,她跟着彻底离开了家——“我是被撵出来了。”她强调,她妈非说是她克死了她爸。说到这些,花姐的眼底光影流动,脸上却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16岁起,在外独自生存的花姐,经历听上去并不那么可信。她说,她在同学家与朋友家辗转流离——“住得时间长点的,不到半年吧。”妈妈在姥姥姥爷家留下生活费,每年以压岁钱的方式变相地转给她。那些年,这倒成了母女间一种奇怪的纽带。

16岁,花姐第一次经历了真正的恋爱。那是一个拉拉,一个与她同校不同班的中美混血儿。“她起劲地关心我,当然也是她先看上我。”慢慢地,花姐接受了这段百合恋。她强烈感到,爸爸的离世,在她的内心扎下一个始终填不满的洞。她渴望有人帮她填补。直到高三时,拉拉要回美国,不得不与她分手。

失恋的滋味原来如同荒草蔓延,一个劲地在她的空洞处疯长。

花姐遏制不住,强压不来。可是寄居在别人家里,她也无法发疯。她说那段日子,她打开窗子,将书本物件一样一样地往外扔,再一样一样地捡回来。靠着这法子,她熬过参加高考,考取了与父亲相同的财会专业——这是母亲的意见。

上大学的头一天,花姐就后悔了,她根本不喜欢这门课。很快,她跳出校园的藩篱,重新投入社会。四顾茫茫的人海无异于一个嘈杂的音乐圈。她已习惯听到人们议论,贵圈很乱很复杂,可她从没觉得不好——“乱”的节拍符合她心理的节奏。

她做过音乐制作,也做过老师。说起当老师这事,花姐眉宇间崭露出骄傲之色。那是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可以想像夏天里,她穿着吊带背心与热裤,裸露着纹身在讲坛上堂而皇之为学生们讲课时的情景。一次家长会上,一家长就指着她道,凭你这样还能教好学生?她底气十足地反击,就凭我王静怡能站在这儿,就证明我有能力教好你的孩子。数月后,她带着亲自辅导的这个学生参加北京朝阳区举办的英语作文比赛,学生获得了金奖。

学习,工作,花姐似乎从不犯愁,她只要稍微用点心便能上手。可她的罗曼蒂克之路却正相反,她走心也艰辛。大学其间,她被骗过。骗她的男人都说要与她认真交往,“第二天就翻脸。”她说,除了“大叔”。

“大叔”比花姐年长8岁,他们是在陌陌上认识。一开始,两人并没有“约”,只是互加了微信。有一天,她在对方朋友圈里点赞,马上收到他的问候:最近过得怎样?

“在朋友家打地铺。”她直言不讳地说,结果,“大叔”主动提出为她开房。

“他说他不是坏人,他已在微信上关注我一年了。”第二天,站在约好的五星级酒店门前,花姐第一次见到对方——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气质比较有范的电视台编导。自然,他们走进复式包房后发生的一切也没能出离她的预想。

但是事后,她始料不及的是,”大叔“问她——”你会不会跟我结婚?”

“我问他是不是骗我?他说,不是。”花姐想到了童年时,她曾无意对爸爸说起,她很喜欢电视广告里推出的一款娃娃。有一天,爸爸说,他会很晚回家。当晚,他回来时给她带回了那套玩具娃娃。其实那娃娃很贵,她只要有一个便满足。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隔壁房间里吵架。妈妈在质问爸爸,你不是说加班吗?你为什么瞒着我……

与“大叔”在一起的日子里,花姐企及重新拥有孩提时,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喜悦与满足。她会从对方每一贴心的小细节中,搜寻着父亲的身影。如果没有,她会抓狂地问对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两年后,“大叔”正式向她提出分手。临别时,他又送给一句让她想一想就要落泪的话:王静怡,你要找的是男朋友,不是爸爸。

花姐第三段正儿八经的爱情,也是通过某款“约会神器”。之前与之后遇到的“小插曲”,她统称为“伴”。

那人是嘻哈音乐圈里,小有名气的音乐人。我们姑且称他——“说唱歌手”。当日,对方的签名跳出约会软件上时,她便感到几分眼熟。还有那签名后缀的“太阳”符号,也让她过目不忘。他俩同居后,对方才告诉她,太阳象征了一种能量。他向往一种正面向上的生活,也希望能给她带来希望。

她说,这男人不同以往她认识的那些耍用伎俩的男人,当看到她发来的打着唇钉的照片时,他回复的第一句话是,哇!好酷!你也姓王?你莫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两人第一次去看午夜场电影完,他老老实实地送她回家。顶多到家门口时,提出想与她多散一会步。

花姐的罗曼蒂克史又往前大踏了一步。他们迅速确定关系,迅速地带着彼此见自己的家长。饭桌上,当花姐向自己的妈坦白,这个男友比自己大13岁时,妈妈变得沉默不语。

“我要找年龄比我大的男人。”花姐粲然承认,她有恋父情结。而且同男友相处越久,她就越发感到他像她的家人。那里自然也有她父亲的气息——比如,他真心赞美她纹的两朵玫瑰花。

“纹身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要纹就要纹个有意义的,让它一辈子跟着你,不能是为了装逼耍酷。”花姐的右腿上侧还有一处纹身,那是一只蝴蝶结,代表了她的少女心不死。16岁,她已认定自己活得很“糙”,可她还是想看看这把钥匙能打开谁的锁。她说,追求爱情是人生而平等的权利。

“我在窘迫时纹了它们。时间过了很久,回过头来看,它们可能有意义,也可能没有意义。它们对于我,就是一个记忆。”花姐说,说唱歌手也是如此。

今年过年,她跟谈婚论嫁的男友说,咱俩迟早要完,不如我先搬走。她几分庆幸的是,他们曾有过一孩子,两个月时莫名奇妙地流产了。从医院回到家后,两人闷头闷脑地各自哭泣。但那时,她已从她难以克制的情绪化中,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引发的两人争吵中,预感这段情感的破灭。他们纠结要不要这个小生命。除了自己还小,男友收入的不稳定,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发过誓,如果将来有孩子,决计不能让他重蹈覆辙,走回自己的老路。

分手后,花姐做了一个让说唱歌手不可理喻的决定:她在上海,找了一整容医生私自为她做了整容手术。

“你们谁都没见过卸妆后的花姐,素颜的她远比浓妆艳抹的她漂亮得多。”他不理解,花姐为什么永远都要蜷缩在自己的层层包裹之下。那里住着一个缺乏自信的小女生,居然会为他身边出现的那些明显整过容的锥子脸女郎而失控,逼问他——与别人相比,她是不是长得很丑?

他将花姐的“病兆“概括为现代都市人常患的“神经症人格”:因为环境导致的内心失控。前一刻,她还在吵嚷着她活不了了,下一刻也许在北京城的某所夜店里,她会醺醺然地将自己的身份证“啪”地拍在桌上——你们看清楚一点,我叫王静怡!我是北京人!

他眼中的花姐,在实证着尼采提出的“永劫复归”——每一次都想挣扎摆脱过去,极力证明自己,但每一次都会败给自己,陷入新一轮的虚空。“我拯救不了她。”他说,他俩的成长何其相似。他们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14岁时,他也是怀着仇恨离开了家。

——“我整容就是要让他再见到我时后悔。”

——“整完后,约我的男人更加多了。我真的很想很想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想找一个走心的,不看外表的。”

听到花姐这些自相矛盾的话时,她的朋友不禁反问,那她干嘛还要整容?“我就是觉得自己丑。”她的回答令人诧异。

花姐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在上海,花姐找到自己的妈——她已在那座城市里重新安家。多少年来,这对母女如同两只刺猬的相爱相杀。走近了,彼此会刺伤对方。离远了,又割舍不下。

曾有一年大年三十,她俩难得地在外婆家团圆。吃饭时,望着爸爸生前坐过的位置,花姐难以抑止地掉泪。见状,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想起你爸了?你知道这些年,咱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吧?我也想改过我的性格……

可她一下打回那好不容易伸过来的手——即使我爸还活着,我们还是会吵架。这些都是命。

现在,她在思考到底什么铸就了她的命运?从小到大,她跟母亲实则紧系着同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父亲。童年时,看见她与父亲的亲昵,母亲会不快地问父亲,你为什么也不抱抱我呢?

“有一次我妈盯着我的脸,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长成这样?”花姐说,她那时圆圆的脸蛋与她的父亲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

“你们这下知道,我为什么要整容了吧?”她放不下的不止是母亲当年对她长相的指摘。她放不下的还有自己的“缺爱”:既难重获父亲那样的爱,也没能学会真正爱自己与他人。她游离在两种缺憾之间,变得日益焦灼。她害怕,她无力改变这一命运。改变颜值成为她的某种投射与寄托。

见到母亲那会,她问对方,你看得出来,我整容了吧?

“知道。”母亲平静地望着她的脸。这回,母亲对她说,挺好的一小姑娘,你别再整了。

来源:地平线NON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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