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风雨锦阳关

风雨锦阳关

谭登坤

锦阳关气度雍容。迎接我的却是一次洗礼。不知是我无意中触动了某个机关,还是岁月深处某一场战事的复盘,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风云变幻。飞沙走石,携着铜钱大的雨滴砸下来,一时似有千军万马啸聚关前。雄关险隘,风卷云怒,恍如在历史的遂道里逡巡,把人带进两千年的苍茫之中。暴雨如瀑之中,锦阳关巍然屹立,处变不惊。的确,跟眼前这一场风雨比起来,锦阳关经历了太多,太多。

锦阳关,又名通齐关,为齐长城的著名隘口。地当章丘莱芜之间,为当年齐楚之间的交通要冲。设计为上下两层,均为石砌。下为关隘,高约六米,宽约四米,进深约八米。上为望楼,可登高瞭望,视野开阔。当遥远的烽烟里,巍峨的齐长城下,这条宽不过四米的通道,只要一位身披盔甲的武士,于关隘之前横刀立马,自可抵挡百万雄兵。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因为有秦始皇的万里长城,齐长城的光辉便被遮掩不再了。但一座锦阳关顽强矗立,默默诉说着绵延两千年的往事,那同样是一段血与火的历史。历史的变迁,国力的盛衰消长,如潮起潮落,齐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段漫长又漫长的历史。诸侯之间,你攻我伐,开启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春秋以迄战国,那是一段至今回望,仍让人感喟的峥嵘岁月。于是,齐长城出现了。它让我们明白,所谓长城,首先是战争的产物。齐长城西起济南黄河岸边,东至大海,全长2500余里。比起万里长城,齐长城固然见绌,但齐以一方诸侯之力,完成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已属不争的壮举。现在考古已经证明,这项工程在当时即已惊世骇俗。在于,一项工程,以举国之力,跨世纪,乃至跨几个世纪,十几代,几十代国君相继,且应该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之下,当齐国国力最强盛时开工的。

这就有了一层历史的悖论在里面。齐国强大了,为什么反倒开始了这项迁延太久的浩大工程?其实,历史的另一个悖论更加清晰,那就是,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只有武器才能制衡武器。就如今天的人们,造出了氢弹原子弹,更多是为了威慑一样。一座绵延2500里的长城,对齐国来说,何尝不是当年震惊敌胆的核武器,它横空出世。有了这件核武器,齐国进可攻,退可守,于千军万马之中从容自如。它吓阻了敌人,震慑了对手,达到阻止战争的目的。它同样给齐国上下以信心,赢得一个和平发展的时机。从现有的历史记载看,即在春秋时,“长城”的名字已经流行。在洛阳太仓古墓出土的羌编钟铭文上,就有“征齐,入长城,先会于平阴”的记载。这个名字的发明者,也许正是齐桓公。或者,这样一件大国利器,其总设计师,正是桓公。为子孙后代的长治久安,桓公在多少个不眠之夜之后,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灵光一闪,将整个国土看做一座城池,筑起一道长长的城墙来。可以想象,为这张宏伟的蓝图,齐桓公曾怎样的殚精竭虑。此后的几百年里,这项工程由论证到兴建,由点到线,不间断地延续下去。最终到宣王的时候,一座以国为城,绵延数千里的长城,终于高高耸立起来。对于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我们无法简单地评价,古人的愚蠢,仰或是聪明。它出现了,这便是一道再也抹不去的痕迹,一段凝固成历史的记忆。

登关而望,齐长城如一条灰迹蛇线,隐约在苍茫的青山之上,逶迤而去。关前,是一条由济南直通莱芜的高等级公路。史载,兵火灾患中的锦阳关迭经废立,最近的一次毁弃是1938年,日寇犯我,毁于战火。据乡贤介绍,在关前的路基上,才是锦阳关真实的基址。现在的关隘,是迁移仿修的。战争,像一个魔鬼,藏在历史的册页里,藏在美丽的山水里,一次又一次打乱人们和平的梦想。这片土地,回响着太多的厮杀,太多的血泪,太多的苦难,同样也凝固下人们太多的期盼,太多的等待,太多的梦想。一座齐长城,并没有阻止齐国覆灭的命运,也并没有消弭战争,反倒成为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见证。一座锦阳关,它脚下每一片石头,每一道山梁,都刻录着历史的回声,长勺之战,艾陵之战,赢之战,那些著名的战例恍如昨日;锦阳关,也见证了一个民族雄关漫道,波澜壮阔的再造与新生。它见证的,最近,也许是最后的一次征战,当属莱芜战役。

站在锦阳关上,远处的莱芜城隐约可见。莱芜,这座现代工业的明珠之城,这座钢铁之城,这座百战之城,又有着太多的历史内涵。走在它的街巷阡陌间,常常会不期然地触碰到历史的某一粒按钮,带你到历史烟云里去。一不小心,或者就会与某一位古人遭遇。有一次,在莱芜的一条通衢大道上,抬头发现一块路牌,上书几个大字:长勺南路,不由得心下一惊。长勺,这个太有纵深感的名字,一下子就在心底激起涟漪。这片曾经散落着刀枪剑戟的古战场,已经成长起一片城市的森林。街道上有熙攘穿梭的人群,流水般的大大小小的车辆。红男绿女,歌舞升平。没有石头,也没有山,看不见曹刿的影子。可我知道,曹刿并没走。他飘荡在蓝色的天空里,凝视着眼前的一片繁华。他游走在莱芜的大街小巷里,并黄发以至垂髫亦无不熟识。若随口问一句,这就是那个发生过长勺之战的长勺吗?这就是曹刿论战的那个长勺吗?那就连路边上身背书包的小儿,也会对你的无知感到惊讶。他的意思是,这个,也是问题吗,也太幼稚了吧。也许就在今天,他的老师又一次让他用“一鼓作气”来造一个句子;或者让他背诵“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名句。一场战事早已深埋在历史的尘埃里,齐师何以出征,个中的因缘胜负,都已不再重要。可一个小人物,却从一柄长剑劈开的历史夹缝中走出,一直走进中学生的课本,更走进中外战争史的殿堂,被那些迷恋战史的人们放在显微镜下反反复复地审视。预计,再过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也还会是一个焦点。长勺,何其不幸,它曾经的血腥和杀戳使百姓涂炭;长勺,何其有幸,它迎讶一位智者,凌空而来,从此屹立。曹刿,他温厚而绵长,又突兀而坚硬,成为一座山的样子。锦阳关有灵,当为这位智者折腰。

莱芜战役,其实也可称为锦阳关战役的。它的主要战场,和庄,口镇,就在锦阳关下。解放军的打援部队,就是从锦阳关出发的。

这场战役,成就了另一位大将军:粟裕。

粟裕计算着麋集于莱芜城的六万敌兵密度,计算着一颗炮弹下去,会送走多少战争的冤魂。粟裕仁慈地放弃了对莱芜城的轰炸,而是把李仙洲的近六万人马引出来,把他们围在了锦阳关下。

锦阳关,亲眼目睹了这历史的棋枰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场血与火的较量。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场战争的是,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是一场人民为当家作主,奋起参与的战争。莱芜战役的隆隆炮声震撼着锦阳关。站在锦阳关上,俯瞰战役的硝烟炮火,都近在眼前。在莱芜战役纪念馆开阔的展示厅里,设计了模拟战场实景的场面,加上声光电的渲染,把一场刚刚散去硝烟的攻伐骤然拉回到眼前来。如果说长勺因为覆盖了厚厚的历史烟尘,正在慢慢走向故事和传说,莱芜战役却近在眼前。一柄长枪,一门火炮,一辆木轮推车,一架摇柄电话机,都牵连着实实在在的人和事。那一颗黄铜铸造的枪弹,虽然略染锈迹,但压进枪膛,一定还能喷出妖艳的蓝色火焰。

当把粟裕跟曹刿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蓦然觉得,这两个名字里似乎暗含着某种神秘的天机。是什么呢。以刿和裕这两个汉字作为名号,他们,和这两场战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感到可笑,摇一摇头,想驱散它们,却没有成功。兵法云,兵者,诡道也。这两场战役的不寻常处,全在一个诡字。曹刿论战的智慧,千年而下,仍然给一位伟人带来思想的灵光,成就了一个不朽的战争理念:敌疲我打。粟裕论战的理念,今天也已经越来越清晰:诱敌深入。它注定成为又一个经典,一场把战争升华为艺术的智慧游戏。艺术的最高境界端在于细节。莱芜战役中的诸多细节,至今想来,仍然让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比如粟裕对陈诚心思计谋纤毫入微的体会掂量,以及步步诱导,比如王耀武的精明缜密,比如国军46军军长韩练成的临战失踪,等等。历史的天平往往就在某一个细枝末节处发生倾斜。胜与败,常常就在一念之间。蒋介石、陈诚岂乃等闲之辈,决战临沂,彻底肃清山东共匪的谋划,像一杯鸩酒散发出诱人的芳香。当一个设想控制了思想并且撼动了感情的时候,或者说当一个人太过迷恋于自我设计的完美的时候,他常常就陷入到不可救药的陷阱里啦。陈诚的脉搏被粟裕这位高明的中医精准把握,层层诱导,步步连环。李仙洲的近六万人马终于被牢牢罩于罟中。仅仅三天时间,国军五万多人马灰飞烟灭。这才有了后来王耀武那句著名的浩叹,就是五万头猪放出去,让共军抓,三天也抓不完哪。因为战事太过酣畅淋漓,引动中外战史专家一片赞叹惊讶,也使得这场战役不仅像长勺之战那样,走进中外战役经典,也走进寻常百姓的街谈巷议。以强示弱,以弱示强,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将计就计,瓮中捉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些耳熟能详的战争术语,说起来容易,把它们化为几万,几十万人的统一步调,没有缜密的布局,运筹帷幄的高超,是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最称奇者,在于博弈者能将敌方将领的推理,理念,乃至直觉和预感,想得通透,并且因其思其势而导之,使之完全按在自己的节拍上,化己之意志为敌之意志,这是何等高妙又何等惊心动魄的棋局。彼时彼刻,粟裕一时将自己化为蒋氏与陈诚,明了其擘画向往,一时又神思回归,谋划见招拆招之计策。高明的棋手不仅在布自己的局,还在于替对手布局,让对手依照自己的布局下棋。在这张巨大的棋枰上,粟裕来回推演,他算是把蒋氏和陈诚两个人的心思摸透了。

终有一天,粟裕的名字,会像曹刿一样,走进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传说,在莱芜古城的街巷之间,也在历史的天空里流传。只是,我们的历史书上,乃至中学生的语文课本上,至今还缺少一篇粟裕论战的新篇。他需要大手笔,左丘明那样的大手笔,才能化繁为简,画龙点睛,以点代面,以尺幅代巨轴,以再现莱芜之战的精髓和真面,也才能不负一代豪杰。这位当代左丘明,他在哪里呢。一种殷殷期待,竟自使心潮澎湃起来。

风雨过去,蓝天澄碧,正午的阳光洒在锦阳关上,让一座雄关更加巍峨。大地苍茫,远山静默。锦阳关更像是一位历史老人,它凝神合目,虔诚祷告,为长勺,为莱芜,为苍生,为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锦阳关,记下了太多的血雨和腥风。它一定也记得另一个故事,那便是,一座齐长城,齐地百姓付出的辛劳血汗,身家性命。如今,到齐地寻访民意去,几乎众口一词,那个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它的最初版本,就是齐地,在齐国修长城的时候产生的。但不管是产生自何时何地,孟姜女的控拆都感天地,泣鬼神,百代而下,犹自凄怆。这正应了那句古诗,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利的政权,也只有在今天,在党的领导下,才终于变成现实。

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现出“长勺南路”的路牌。化剑为犁,化战场为通衢,“长勺南路”,这就是一个美好的象征,也已经是一个美好的现实。锦阳关做证,一条康庄大道,它已经在齐鲁大地,在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的面前,光辉明亮地展开。

作者简介

谭登坤,男,山东聊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原聊城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马颊河十二月》《我们的粮食》《在村庄》等。曾获得第二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以及全国孙犁散文奖、山东省“散文创作新锐奖”等各种奖项。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选刊》等各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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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齐鲁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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