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味——疫時二三事

前言

没有什么是出乎意料的,可亦谈不上多少的理所当然。人有悲欢离合,早网罗了,逃不走。

中秋清寒。异客异室,异心异笔,写些疫时遗事。

长沙深夜又欲雨,打在墨叶上,熏一股子涩味——以下的家长里短,你愿听么?听完了,估计雨亦是尽了。

她在一抹湖蓝里侧卧浅眠,青丝白雪蓬乱,残妆老容枯槁。

疫时六十六天,已经仲春。雾都晨雨,乳白“负片”下的老房子湿润霉变,沉默无语。只有天台的油菜花毫无顾忌地盛放着,挤挤攘攘,热热闹闹——毕竟时疫与之无干。

我在另一头,一把红躺椅,蜷缩,念叨着不知打哪里知道的诗句:

“直到青苔爬上嘴际,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往常就这样念着,断断续续。直到自己乏了,无梦里,捱过一个个已经分文不值的白夜。

偶尔却也会忙碌。六十六天,她多是一个人在偌大的空庭中死死盯着荧屏里的灯红酒绿、戏谑调笑,网络降速后会习惯性地抓抓鸡窝似的头发。我则忙着课业,盯着另一块荧屏。

又或者,是莫名其妙跟亲友煲电话粥,以小时计的那种,我在一旁木然。

热闹总是别人的,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是像太贪心的孩子,悄悄用脏兮兮的手指蹭点蛋糕上的奶油,再将之塞进嘴里。

但或许又有唯一的热闹,是入夜时,男人用大脚轰门的闷声让人毛发直竖。有时她害懒,赖在胖乎乎的湖蓝里,尖声使唤我去开门;多还是她开门,等着男人疲惫不堪的身躯拥进屋里。

总是八点半。“回来了?”“回来了。”

然后便是洗衣机启动时的丁零,与气炉上氤氲的白气。

“啷个总是要服侍你啊。”她操着川腔的埋怨,让男人的脸色从不安渐渐羞恼,最后,只剩了不屑与嫌弃。

疫时里经历的一切已经这么清楚,可她总是想不明白,什么情深义重,都抵不过自私自利。他是,她是,我亦是,无可救药。

第六十六天,打断这种霉烂的死寂的,是通电话。

她接了,说了很久,久到四下里的白壁融成泥浆,在我的眼帘中滚来滚去——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幺儿。”突然惊醒。

她咧嘴笑着,嘴刻意咧得很开,以至于可以看到猩红的牙龈。“帮个忙,给我下个求职软件吧。”眉眼狰狞,皱脸上的残妆乱七八糟。

没有惊讶,早有预料。其实时疫下的我们并没有悲惨,也不算幸运,就是如很普通的大多数,得到了一个很普通的结果。

毕竟她都42了,毕竟私人的酒店自身难保,毕竟时疫下没有人过得容易。

毕竟折磨自己的从来都是侥幸与幻梦。

“好。”不知是何时何地,传来轻轻的颤声。

油菜花开得绚烂。

一头孔雀绿的她从深圳回来,因为时疫下,求食无途。

时疫势头已经放缓,一般的出入不再是多大的麻烦。白日里她在床上裹成一枚白花花的“蛹”,入夜则一身轻盈,面对万千烛影摇红。

初归时的家宴,她与我的眼睛里,干净澄明,没有谁的影子,没有谁的心思。

只在拉了厚帘的舍间,半明半暗,一并浅吟低唱,她与我的眼睛雾气沉沉。或者说,老房子有了多少人气,鲜美得使人贪恋,让她与我忘却母亲在门外的嘟囔。

她与我经常唱JOKER的歌,其中又极喜欢一首《那是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试着留盏灯假装陪伴失眠的我

窗口就有等待的效果

已经习惯摆放好两人份的餐桌

这样看上去就不寂寞

那是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街上的人偶尔会模仿你小动作

轻而易举就能将我击破

那些承诺提起人是你 还是我

那是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

我以为我疯了 你在提醒我什么

别再故意招惹

那些爱过的 美好的 快乐的 不是施舍

我还是撑着 不说 我可以平静的

接受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我以为是规则 失去最爱的一个

才能记忆深刻

那些 幼稚的 轻狂的 勇敢的 从此收着

我还在羡慕什么 街上哭的那个

你却无比希望他抱住另一个

那是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她弹湖绿色的吉他,我执纸卷的“话筒”,学会紧紧闭上眼睛,在片刻疯病中,只体味喉咙被撕扯时特有的疼痛、腥甜与干哑。

终了,平息,开门,面容陡然清冷,彼此陌路。然后入夜,我一人守着茶色的台灯和半人高的试卷写写画画,她一人守着遍体鳞伤的“母亲”,听着其疯叫与哭闹,努力地堆着为数不多的点点笑意。

这是26岁的“长女”必须接受的“任务”,天经地义。

“寒河,不要告诉你妈,我已经辞职的这件事。”她说,“毕竟我都26了,我年轻时没有做到的憾事,我想再试一次。”

“一个人试一次。”

“寒河,等你上大学了,我会让明朗从深圳回来,嫁个有钱人,做门事,给我们养老。”她说,“女娃儿能干啥子?我寻了几个不错的,等会儿你劝劝。反正都26了,一定要有钱。”

“我问过你老汉儿了,也是他的主意。”

“你也是,现实点,长大后多赚钱,妈妈下半辈子只有靠你了。”

以上是她与她俱在无人时对我说的掏心话,我无话可说。我没有发言权,我只应该听,我只应该点头,我只会让她们心满意足,然后——

我让秘密腐烂在心脏里。

不久南下。因为接近清晨的航班,她头一次起的很早,能看到油菜花枝头吐蕊的欣喜与之后满地的凋零。可我无缘,于斗室一隅,等日光斜斜洒落,步步金粉,磨损时间;等漫天碧透,飞机低空,声响隆隆,想着她一定在某个航班上,像痴心的金丝雀,努力逃脱雾都的千万山河。

逃往另一片千万山河,食不果腹。

然后,瞬间便到如今。

杳无音讯数月,我已在大学,微信里多了一条朋友圈。

她在一家酒店里,在简陋的舞台上,拥着湖绿色的吉他,蓝白光影,面容清癯。

是JOKER的《演员》:

简单点 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递进的情绪请省略

你又不是个演员

别设计那些情节

没意见 我只想看看你怎么圆

你难过的太表面 像没天赋的演员

观众一眼能看见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在逼一个最爱你的人即兴表演

什么时候我们开始收起了底线

顺应时代的改变看那些拙劣的表演

可你曾经那么爱我干嘛演出细节

我该变成什么样子才能延缓厌倦

原来当爱放下防备后的这些那些

才是考验

……

“你是跑调了吗,我记得JOKER的歌十分隐忍。”我在底下跟她开玩笑。

“个人风格,加上升了调。”她一本正经地回复。

“哦。”

床的一头,她一袭睡袍,嚎啕大哭;他上身赤裸,闭眼假寐。

另一头,我拿着榔头,箕踞于地,凶神恶煞。

时疫下,一个家庭的凌晨四点半,可以这样。

紫色的郁金香水晶灯洒落迷离的光晕,我沐浴于此,很奇怪地咀嚼着曾在《三体》里看到的“接触符号”:

假如发生一个仅仅证明外星文明的存在而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接触——马修称其为元接触——其效应也能通过人类群体的心理和文化透镜被放大,对文明的进程产生巨大的实质性的影响。接触一旦发生,地球文明的内部差异将急剧拉大,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这种效应与接触的程度和方式(单向或双向),以及所接触的外星文明的形态和进化程度,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或许就是这样的情况:一条来历不明的“暧昧短信”,可以让我犯罪,可以让她求死,可以让他发疯,可以让疫时下一个被病毒囚禁的家庭,因烦躁、猜疑与恐慌而陷入自相残杀。

我从来都明白,我的家庭摇摇欲坠;可我也从不明白,我的家庭如朝菌蟪蛄,从来不会给我求生的时间准备,或者说,我从来天真地认为,我很幸福,我不需要。

“你杀了我啊,你刚才打我不就是想杀了我吗?老子告诉你,你今天不杀了你妻子,你不算个男人,你就是个孬种!你杀了我啊,老子今天给你杀!给你杀了你就去找你的小老婆,顺带再杀了你的儿子!”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你要乱搞可以,但你跟我离了再乱搞,老子打死都不拦你!怎么?屋里大旗不倒,屋外彩旗飘飘,你想的到美!17年来这里你就骗我,你一直骗我,跟什么玉儿妹儿撩骚,几个月都不回来!你敢说你没跟人搞过!”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你骗我……你糟蹋我们十几年的感情,你干嘛糟蹋我们这个儿女双全的家……呜呜呜……我只想要这个家……”

“我只想要这个唯一的家!!”

没有回答。如木雕泥塑的我,紧握着榔头,折叠椅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在这一点上,我很像他,罪恶却卑怯。这使得整个空屋里只剩了她的独角戏,没有观众,至少不会收到“滑稽”的笑。

怎么这么奇怪呢?怎么这么奇怪呢?做了一个揭露丑陋的帮凶,结果成了心口千疮百孔的看客,脸上带着冰霜似的笑——

我什么都无法相信了,因为我自己就是个骗子。

突然,他爬了起来,赤裸的上身黏腻发臭。他抽出支“宏声”,熟练地点烟,穿拖鞋,烟雾缭绕里,下楼,如入无人之境。

“你给我回来!你给我滚回来!”她撕心裂肺地扯嗓子,头发蓬乱覆面,追他的脚步跌跌撞撞。“咕咚。”她滚下了楼梯。

没有受伤,只剩疲惫,满眼泪水。他则在客厅,一片湖蓝里,蒙头沉睡。

我抱着她,扔掉榔头,紧紧禁锢住她,看她撕扯着我,把我当作罪人——因为无人愿意枉死。结束吧,真的结束吧……感觉自己就在散兵坑里,不再是无神论者。

我只是个无能软弱的看客。等待许久,许久……

清晨。老房子静寂了一小会儿,突然又爆发着一个男人的嘶吼:

“你到底要干嘛!我求你了,我有罪,我有罪,还不行吗!这个家我累死累活地撑着,为什么说毁掉的人是我啊……”他无比滑稽地趴在地毯上,脸色血红。

他已经54了,镜子面前的他,早已经白发苍苍。

无人回答。

后记

以上是《涩味》的全部了,时疫下一个家庭的撕扯与裂变。

其实这个家庭,就像我说的,早已经摇摇欲坠,时疫不过是提供了大把无聊的时光与生存的恐惧、情感的畸变。

就像我第一节里说的:“什么情深义重,都抵不过自私自利。”

我不是来贩卖消极情绪,只是如同前言,讲一些真实的家长里短。

如果为了体面而遮掩这种真实,那不过是纵容生活的苦涩。

至于道理,只可说:无论一生与他人有多深多重的羁绊,情深也缘深,我们都清楚,在走向坟墓的单行道中,我们生而孤独,也因此生而贪婪。

要做的,不过是承认这些,并选择成本低的方式去满足它。

像雨的开始,到雨的平息,我在水洼边上行走,小心翼翼。

来源:楚嶔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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