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大道

他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周围一片哗然。

三十出头的人了，还不结婚像什么话。父母的训斥，亲友的规劝，旁人的议论，他成天脑袋里都嗡嗡直响，恨不得与那些随时浮现耳畔的明知好意却实难接受的声音们，立即作个了断。六年过去了，虽然她对他并无承诺，或者说根本谈不上“承诺”这个词。可是，他依然如故，硬用六年的时光耗在一份显然没有可能的等待上，直到她结婚。或者她还没有完全想好要不要结婚，可昔日的同学们总是提起他，说他如何痴心，如何难得。然而在她眼里，他就一个显是木讷并不有趣的寻常男生罢了。至少，他也暗地里鼓起勇气做过多般努力，却从没打动过她，或者能够撩拨起她的心绪。

大学的生涯，说过就过。同在一个班里三四年，虽然一起上课，一起开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可她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只知道他似乎时常有意靠近她，想跟她说话，自然也听到闺密们从男生那里得来的小道消息。他喜欢她，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他却总是笨笨的，即便错面一笑也不自然，看起来紧张得要死。哎，真是没出息！她心里不免叹上一声，恨他没用，追自己喜欢的人都没什么把戏，要是跟他在一起岂不是会闷死。于是，也就任时光荏苒，不做一声，即便他没事找事地从教室里的座位上走过来借本什么书，小心翼翼地低声讲话，她也懒得去理会，只是一味想着心底里韩剧《夏日香气》中的那个超酷的帅气男神。爱情，就应当浪漫无比，惊喜连连。她这么想着，至于他什么时候书还回来，里面夹张电影票或者小纸条，都不在意。

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父母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供他上大学已是不易，他还怎好意思开口向家里额外要零花钱。其实上，父母也早就跟他讲过，上大学了，不要光是成天只顾读书，还是哪天带个女朋友回来看看好。他也知道，大学里接触女生的机会多，若是没有一场令人心动的恋爱，恐怕是说不过去的，即便在哥们儿面前也是好丢人的事。可是他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一个，一开口就谈婚论嫁，肯定会把别人给吓跑的，况且自己也不想敷衍。

从教学楼到住宿区，有一公里的梧桐大道，那是令他神往的地方。每每下课之后，他总是能够瞧见一个长发飘垂一袭白裙的姑娘，杂夹在几个女生中间，有说有笑地走。他总是禁不住，默默地混在人群里，望着那个青春靓丽的背影，直到最终消失在女生楼前的门洞里。

那是他班上的同学，一个颇为娴静而又弹得一手好古筝的女生，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令他倾心，可是似乎她话并不多，也不善于与人闲谈，故而不少追求她的男生都差不多吃了闭门羹。他吃不准，在她眼里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有没有好感，或者有没有交往的可能。一想到这个，他就泄气，就特自卑。听同学们讲，她来自上海的一个中等家庭，父母都是高校的教授，原本是要考在上海上学的，可是她偏要挑到这么个远地方，一是出去看看，二是锻炼自己的独立。父母拗不过她，或者也是百般疼爱之下让了步，只是难免会拜托这边系里相熟的老师予以关照。故而她是班里的贵族，须仰视才见，至少在他看来。

梧桐大道很美，无论是斜阳西照，还是细雨纷飞，简直诗意极了。那些稚气未脱的男女，成双成对地打身旁经过时，他总是羡慕之极，虽然不一定分得清是好友还是情侣，可就觉得别人好欢喜好幸福。他总是一个人在下课之后去旁边的草坪坐坐，握一卷书，似看非看，若有所思。也有女孩子瞅见，嗤嗤地笑，大抵是笑他傻里傻气，无端地浪费这美好年华里的大好时光的吧。他都只是笑笑，只是候着那个洁白与婀娜的背影，或者出现，或者不出现。有时候他也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就是个炉火纯青的画匠，可以将她时隐时现于无比茂盛的梧桐大道里的那些镜头，风一吹过就哗啦啦地响，都随手挥洒地连同背景一道画下来，幅幅都诗情画意，栩栩如生。可是他终究不是画师，就连摸出手机来偷拍她的经过，拿回去一看都时常模糊不清，即便清晰了也看不清人。于是他总是叹气，感到自己不是一块懂得哄女孩子开心的好材料。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边过着。他与她之间没有半点进展。一学期，两学期，一年，两年，三年，似乎她也只是记得他的名字，都没有朝他认真地笑过。于是，毕业离校的那晚，在同学们欢天喜地而又鬼哭狼嚎地庆祝与惜别中，他喝醉了，从没有过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后来还是被几个男生给背回寝室去的。室友们只听得他在神智不清时，嘴里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满脸都是泪，乍一翻身，又像是熟睡。第二天，大家都来不及细想就分道扬镳了。

他睡到下午才起来，头昏昏沉沉的。寝室里就像才打过仗似的，凌乱不堪。曾经的满满挤挤，如今床都搬空了，满地丢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画报，烟头和酒瓶，甚至还有未燃尽的残烛，与不须带走的破袜子。这是从没有过的空荡，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在这样的空荡里，缓缓地爬起身来，象征性地穿好衣服，简单地洗漱，然后去校园里小走。偌大的校园，就像突然一下给抽空了，他的心也给抽空了，活生生地。去饭卡中心退了IC卡，去财务处清算了账目，就到梧桐大道旁的草坪里坐，鬼使神差似的，又像实在无事可做，兴许是习惯了吧。他甚至仔细地端详过了那里的每一棵树，抚摸过了那满是疮痍的干硬树皮，就连脚下一板紧连一板的路面，一块紧接一块的路阶，如同在寻找着什么，可是除了毫无生气的平常，什么都没有。他实在没有找到，她曾经踩踏过几年的一枚鞋印。她喜欢穿一种绣花的布鞋，高跟，但不过分。据说来自苏杭，也说来自湘楚，他实在弄不清。只知道是一种手工刺绣的布鞋，或者腊染。她喜欢一种典雅与考究的味道，让人觉得平和亲近却又拒人千里之外。故而她白色长裙的下摆，也总是有刺绣的花朵，或恬恬淡淡，或鲜艳夺目。海棠，芙蓉，茉莉，或者牵牛，都有。怎么没有青蛙，蚂蚱，翠鸟，与鸬鹚呢，他一想到这个就笑，情不自禁地笑。可是笑完了，落日的金晖把这世界给照得亮亮的，就像涂抹上了一层灿灿的膏脂，红得如同她的唇。他日思夜想却又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唇，娇艳欲滴，美不胜收。可是这下子，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见了。

那一夜，他又喝醉了，在校门外不远处的那家干锅店。那是一处平日里供学生们消费的烧烤广场，他点了一口小锅的鸭掌混排骨，叫了一堆啤酒，一个人默默地思量慢慢地喝。周围显然冷清，偶有尚未离校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在旁边的饭馆或门前的露天摊上落座，他都不认识，也不曾在意。这广阔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他恐怕是再也见不着她了。是啊，即便见见也好。恍然中，她就坐在对面，破天荒地端起杯来一口一杯，爽爽朗朗的，目光幽幽地说，我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既然不会有未来又何苦有开始，况且你又哪里懂得我的心，我心里所想要的那些快乐呢！他禁不住一个激凌，定睛一看，眼前什么都没有。不知不觉中，许是午夜，伙计已来催过好几次，没有顾客生意不好做，要关门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钞票买了单，再跌跌撞撞地从鬼魅的灯光的朦胧里迈进茫无涯际的黑暗。在途经湖心亭旁的她所在的女生楼时，他禁不住朝着那扇曾经无比熟悉的窗户一阵狂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哈哈哈哈……一跤跌倒在树脚上。

他考在家乡的小镇做了一名文员。看是吃上了令多少人羡慕不已的公家饭，可成天却忙不完的资料和文件，不但节假日经常加班加点，就连平日里都很晚休息。一不小心，两年过去了。谁都说终有一日媳妇熬成婆就好了，可是他呢，还深深陷在文山会海里不得轻松，一份文件说要就要，而且明天一早就得在会上发。有一次他终于愤怒了，不假外出了好几天，就连手机都给关掉了。谁也找不着他的人，但也没办法。

其实他跑去了邻省的那所就读过的大学，一个人在恍若隔世的梧桐大道走来走去，无数个来回。当天晚上，也在湖心亭的凉椅上静静地坐到了深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跟当地就近的朋友联系，约了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喝酒，叙话，整个人笑嘻嘻的。当然，也会扯到他心里的那个她，他也只是轻轻浅浅地笑，说是听同学讲回了上海，考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跟他从无联系，兴许以后出国也说不定。就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似的，谁都以为他好了，终于挺过了这一关，可是谁知他居然一直不谈女朋友，遇了热心的亲戚牵线搭桥，也总是说这不合适那不合适，总是理由一大堆。

可是时间不等人，一眨眼就三十出头了，若再不谈个对象结婚就真说不过去了。尤其是同学圈里传来她结婚的消息，据说是位欧洲回来的汽车商，极具潜力的青年企业家。他沮丧到了极点，也觉得再这么耗下去终是看不见前路，于是就默许了一门恰好到来的姻婚，别人怎么过自己还是怎么过吧，谁也没有义务去做这世界里那不无悲壮的斗士。六年，好歹也算给了自己一个交待，眼下也该给家里人一个交待了吧，毕竟为人父母者不易，总觉得儿女成家立业才是硬道理。

毕业次日的那晚，其实她并没离去。一个是一篇要命的论文还没有完结，图书馆借来的资料也还没还，二个是爸爸妈妈在电话里死活不让她一个人走，非要一起过来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独自行走在旅途总是教人不安心，于是她就乖乖地听话了一回。到了这时候，她自然会想到他，那个一直暗恋她而又鼓不起勇气来告白的貌不惊人的男生。想是他人还是不错，没有什么坏毛病不说，学业也很好，应该是位成家过日子的好伴侣，只是他太不善于表达了，更不知道如何去讨女孩子的欢心。哎，罢了罢了，想他做什么，反正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算害了他吧。可是，忽然听见他在楼下的吼叫，直率而又无比粗犷的表白，还是把正坐在台灯后面聚精会神只管写着的她给吓了好大一跳，她差不多都要站起身来把脖子仰到窗户外面去快快活活地应声了，可是一想，这又能如何呢，只不过徒增痛苦罢了，于他于她都不公平。于是她就一动不动，待得他走过了好一阵，这才放下纸笔书本，去楼下走了走，还去湖心亭里坐了一会儿。月光很美，波光荡漾，不知何处漫泻而来的夜来香芬芳浓郁，浸人心脾。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日，她没有带走这个故事，也没有发生。他从梧桐大道的角落里投来的目光，鬼祟而纯净。在这个艰难与苟且的世间，兴许再也不会遇见了吧。她莫免叹了一口气——

谁又不是谁的过客，谁又不会成为谁的回忆呢！

壹点号白衣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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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齐鲁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