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文|王保忠 编辑|淑为 图片|均来自网络

玉米也非晋北本土作物,它的祖先在美洲,和山药蛋一样是进口货。说来有趣,哥伦布在古巴寻找黄金而不得,却发现了玉米并把它带回西班牙,以后的岁月,随着航海技术的发达又从西班牙传到世界各地。因为是当时的稀奇植物,明代引进中国后,每推广到一地就有个新名字,比如在四川叫包谷,在东北叫苞米,在广东叫粟米,在闽南叫番麦,而传到我们晋北则称作“玉茭”或“玉茭棒子”。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广泛种植、产量高,玉米已成为国内第三大粮食作物,它既是口粮又是饲料,在晋北几乎成了农业、农村和农民的代名词。我识得几个字时,在街巷里随处可见粮食产量“跨黄河”“过长江”的大幅标语,玉米在其中自然功不可没。它做成的食物也占领了家家户户的餐桌,吃不吃、吃多吃少,甚至成了考察农民思想觉悟高低,是否艰苦朴素闹革命的一个重要指标。村中有个想进步的后生,他家也没几口人,本可以隔几天吃上一顿黄米糕,但他坚持让老娘每天中午做玉茭面窝头,晚上熬玉米面糊糊,时间久了连公社干部都晓得了,两年后果然得到了提拔。

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所谓的玉茭面窝头,其状呈圆锥形,拳头大小,中间空着像个窝,故得此名。小时候,见母亲将和好的面揪一块,一只手的指头压着,另一只手抖动着,两只手绕花儿似地把面块旋转,眨眼间,一个外实里空的的面坯就捏出来了。之后将一个个面坯放在蒸锅里,不到半个小时,黄灿灿的窝头就可以出锅了。母亲捏出的窝头圆滑,光溜,精巧,可那时做窝头用的是“死面”,不经过发酵,做出来的窝头坚硬无比,不好嚼,也不易消化,我们的胃是很不高兴的。

不管玉茭面窝头好不好吃,那都是中午铁定的主食,到了晚上,因为小米也不多,也得节省着吃,多数时候的饭食便是玉茭面糊糊煮山药蛋了。这方面的故事或新闻也多。因为当时也没什么春晚,有年除夕夜,我一个远房叔叔就给自家找乐子。一锅糊糊煮山药蛋做好了,远房叔叔给他那几个娃的肚子都拴了根红线,并鼓励他们说,今儿过大年,都给爹敞开肚子喝吧,想喝多少喝多少。孩子们一下来了劲,你一碗我两碗,你两碗我三碗,很快地,拴在他们肚子上的线,相继绷断,一家人那个乐呀,欢笑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远房叔叔孩子多,也穷,家里只有一张被子,统统在炕席上睡。也许是给穷日子压得,他成天眉头挽着个疙瘩,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他的女人倒是性情开朗,喜欢咯咯咯的大笑。有一天我去她家玩,她硬把我留下来喝了顿“三面糊糊”,就是将玉茭面、小米面、莜面搅和在一起的那种饭。她说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我喝了一碗,觉着味道不错,又喝了一碗,又一碗。没想着这“三面糊糊”上火,喝了尿不下,可把我母亲急坏了。

也许是小时候玉茭面窝头吃得太多,玉茭面糊糊也喝了不少,离村上师范的头两年餐桌上也是玉茭当家,现在一提起这东西心里就不是滋味。说实话,玉茭面做成的窝头,口感太差,我觉着它甚至不及高粱面蒸出的糕好吃,吃上几顿后就难以下咽。当年很多农人教育子弟,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好好学习,就等着日后回农业社天天啃玉茭面窝头吧。”当年,尽管我母亲变着法子想把窝头做好,但始终激不起我们的半点热爱。之所以还要硬着头皮吃,是因为分到的粮食以玉米为主,必得用它填饱肚子,不吃就再没有别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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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时候不光农村,城市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二舅一家都是市民户,他们用粮本领到的粮食,细粮占百分之三十五,剩下的全是粗粮,粗粮又都是玉米面。有一次母亲领着我去舅舅家住了两天,早晚也是玉茭面窝头,玉茭面糊糊,玉茭面拿糕。大表哥带我去公园看猴,猴的主食也是玉茭面窝头,一块一块的窝头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看来猴也不太爱吃窝头。狗熊吃啥呢?好像也是窝头。八哥会说话,小孩子问,八哥吃得啥饭?八哥说,拿糕!粗声粗气的说得很清楚。我往放这家伙的笼子上面看,吃得还真是玉茭面做的拿糕。这让我觉得城市也不过如此,全没有想象的好。

读小学四年级时,大队请外村一个绰号叫“六葫芦”的老贫农到校给我们忆苦,他说他那时候给地主扛长工,上顿吃的是糠窝窝,下顿还是,这不是猪狗食是甚?讲到这里他还用衣袖抹了抹眼泪,他说你们这些娃啊,每天能吃上黄澄澄、香喷喷的玉米面窝窝头,等于是掉进了蜜缸缸,有啥理由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但忆苦会开过了,我们对窝窝头还是没有感情。我们想吃白面馒头,想吃小米粥,想吃烧山药,想吃黄糕泡肉,就是不想吃玉米面窝头。当然我们也听说,“六葫芦”忆苦不过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他会上的好多话都是吃了藤条屙笊篱——现编的!其实他那时扛长工,地主怕他不卖劲,锄田收秋的日子还给他吃黄米糕,而地主吃的倒是糠窝窝。

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即使刚出锅的窝头也是坚硬的,冷却以后,那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夏日里下午放学后,与小伙伴们相跟着去野外拔兔草,每人手里都捏着个坚硬的窝头,边走边吃。窝头这东西,吃正顿饭有菜做引头都难以下咽,为了将它吃下去充饥,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各想各的办法,或在窝头上涂一层辣酱,或就棵大葱,或就个咸菜疙瘩,到了目的地,手里的窝头也啃光了。当时,谁手里能有个馒头或一块黄糕,便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了。我们家碹新窑那阵子,因为沾了工匠的光,我去拔草时手里可以捏上一块黄糕,这就受到了伙伴们众星捧月的拥戴。我自然晓得他们的想法,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还是给他们分享一点。这样“投之以桃”的结果是,到了地里即便不动手,他们也会“报之以李”,将我的筐子塞得满满的。

王保忠|坚硬的窝头(散文)

那时候,姐姐在县一中读书,一周回来一次,每次去学校,母亲总要给她的书包塞上十几个烤过的窝头,那是她一周伴饥的干粮。烤过的窝头,色泽愈见其金黄,也愈加其坚硬,吃时一嚼嘎嘣响,咽不下去便用开水送。姐姐就是吃着那坚硬的窝头读完高中的。姐姐放假回来的周末,对我来说便是个盛大的节日,因为,她会给我带回一个或两个白面馒头。当年,这是多么美好的食物啊。好像是每周六中午,县一中都要改善一次伙食,每个学生可以领到两个白面馒头,姐姐吃上一个或一个都不得舍吃,下午放学后,便带着馒头步行二十里路回到村庄,只为了让我们换换胃口。所以,那时候每每嘴馋时我都会念叨起姐姐,到了周末估计她快回来时,又总是会迎到村头或桑干河畔,看着她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白生生的馒头,然后劈手抢过来,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起来,往往没等回家手里就空了。

近几年,城里的人们对白面大米早缺少了热情,粗粮热又悄然兴起,巷子里的窝头卖得远比白面馒头贵。但在我们家,我却率先抵制这种据说可以抗癌抗衰的好东西,无论妻子儿女如何夸它的好,还是调动不起我的半点胃口。我妻子于是又批评我,你们凤羽村人啊,真是太顽固不化了,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我说,多少年前我们凤羽村人就开始吃这么好的东西了,该补的早提前补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真是比蜜甜呀,哩格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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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保忠,1966年生,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日文。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10部。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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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齐鲁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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