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之死

黑陶之死(小说)

“呜——……呜呜——……”

月色朦胧。河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雾,埙声刺破月色,像水中的涟漪向周围扩散,闷低绵缓,哀婉,悠长,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夜深了,哑叔缓缓地起身,攥在手里的陶埙在月色下闪着幽光。

“走吧!”陪在旁边的教授轻轻地说。

于是,他俩从河堤上走下来。

走不远,就是一个台地,台地上是一座刚刚竣工复原的神庙,神庙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夜色中郁郁蓊蓊,气氛阴森。

他们一前一后往家里走着。快到村子口时,碰到了循声而来的侄子。侄子拉着哑叔的手,一股冷气顺着手臂传了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转过身来对教授说:

“弄得怎么样了?辛苦您了!”教授没吱声,只是笑了笑。

于是,他们进了村,哑叔和教授则走进了一个平房小院。教授住在上房,哑叔则临时住在偏房。

诺大的院子里的那座陶窑已经停火,冒着丝丝白烟,发出轻轻的陶香味。

侄子看着他们的房间的灯光黑了,这才转身进了自己的家。他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思绪开始漫游,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

“又遭梦魇了?”睡在旁边的老伴推了他一把,坐起来说:“哑叔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刚才吹的调调让人心里栖慌,好几年哑叔都不摸那把埙了,莫不是有大事发生?你别光顾忙活河长的事。哑叔的身体,你再上上心,你说的那个法子未必奏效哩!”

他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停止了漂浮,醒了。老伴的话他听得断断续续,不祥的预感袭在心底揪扯着。

是啊,这几天是太忙了。作为村委会主任又刚刚兼任了河长,正愁着怎么理出个头绪。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像一团乱麻,从哪里开始呢?“河长制”是个挺好的事,自打一开始上级部署这个事,他就很兴奋。当村干部几十年了,上面安排部署的这活动那活动多了去了,有务虚的有务实的,从早年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四五普法”到这近几年的这学习那教育,他都是穷于应付。说不清什么原因,“河长制”让他看得了一丝亮光。他以多年的基层经验来看,这许是振兴乡村的一个切入点和总抓手。不过也一丝担忧,可不能像以往搞运动那样,做做样子,摆摆阵势,发传单,开大会,象征性的巡巡河,处理几个案子,抓几个典型,报纸一登,电视一放,这都是现成的老套路。看着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实际上光是形式上的玩艺。就像是大水漫灌,水过地皮湿,到不了根上。做好河长必须从根上着手,触及人们的灵魂。恰好他的几个师兄弟,也是哑叔的徒弟,是这几年发了横财的“士绅”找他商量,要投资复建村里的神庙。这个提议让他心里“咯噔”一声,虽说是出乎意料,却突然有一丝豁然敞亮的感觉。神庙谁也说不清建在什么年间,据说既供奉着河神,也供奉着土地神,还有什么火神、树神、药神和送子娘娘之类的,一直香火旺盛,祖祖辈辈心口相传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毁在了大炼钢铁,那些上好的木材被填进了炼钢炉。而那些残垣断壁也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夷为平地。但是,在村民心里,这个曾经巍然屹立着神庙的台地仍有着巨大的气场。他心里清楚,他的那几个师兄弟为何要不惜钱财复建神庙。这几年,村里出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事,先是连着好几位年龄不到50的中年男女死在癌症上;又有几位头一天还吆五喝六地喝大酒吃大肉,一觉醒来就瘫痪在床。最离奇的是他的师兄弟大宝,去年从清明节点火开窑就开始忙,谈判算计、争抢陶土、结账数钱,那精神头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可是到腊月初八熄火闭窑之后,闲下来了,白天心里空落落的,到了晚上,噩梦连连,甚至不敢躺倒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他那淹死在河滩地里的母亲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宝想喊又喊不出声来,浑身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之后就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就哈哈大笑,一会儿说是冷,身上盖上一层层大厚被子还直打冷战,一会儿又说热,光着身子就上楼顶上爬,要不就躺在雪地里打滚。一会儿说饿,一会儿又说肚子撑得慌。大宝婆姨领着他去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找了有名的专家,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消瘦,脸上也没了血色。整天躲在家里不敢见人,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妈,不怨我哩,不怨我哩!就像是传染似的,他那几个师兄弟还有其他烧制黑陶的大老板,也都是神神叨叨的,像是得了魔怔。一时间村里笼罩着神秘的阴影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是得罪了河神和土地神,中邪了!得赶紧到台地的庙址上去上香,请河神土地神发发慈悲,饶恕了他们的罪过吧。城里的大夫哪能治的了这种邪病。于是,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在风清月高的深夜,由一位老太太带领他们来到台地的神庙旧址上,放鞭炮迎神,上香祈祷,又在那棵大槐树上栓满了辟邪的红绸布。仪式一连进行了三个晚上。他作为村干部本来想阻止这种可笑的闹剧,可转念一想,这些家伙们平时为了挣钱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了生死的节骨眼上也是些怂货,让他们心里有个怕头也不错。说来也怪,从神庙祈祷回来之后,他们的病竟然好了起来。台地神庙有灵气!消息不胫而走,用不了多少功夫就传开了,先是附近的,后来就有远处的,还有一些城里的大干部也开着车到神庙遗址求神祛灾。他的那几个师兄弟就来找他:干脆,咱们把台地上的神庙再重新建起来吧,又不用公家出钱,我们全包了。这样的话,咱们求神也方便,还可借此发展乡村旅行哩。他心里正琢磨着河长制没有切入点哩,复建神庙正中下怀。庙建成了,可在正堂里摆放什么呢?河神?土地神?你一言我一语,都仗着财大气粗,互不相让。他其实早就琢磨好了,一锤定音:干脆请哑叔的莫逆之交,一位城里的教授来策划决定。镇长听说了也挺高兴,当即决定,神庙竣工之日,全镇的河长井长湖长们都参加,既是上岗仪式,也算是一台开场大戏。

其实,请教授来帮忙还有另外一个意图,哑叔的身体每况愈下,兴许教授能拨动哑叔生命的弦。他想做最后的努力来挽回哑叔。

教授来到之后的这几天里,哑叔确实显得分外兴奋,两眼放光,手脚也格外利索。饭量也比平时多了不少,今晚上还破例喝了一杯老酒,脸上红扑扑的放着红光,要不是他和教授劝说,说不定还要喝呢。他心里正为自己的主意窃喜哩:哑叔这是要慢慢好起来的迹象呢。

不过,刚才老伴提醒的对着哩!

今晚哑叔的埙声里分明是透着一股凄婉悲苍气息,手也凉森森的,眼里还有泪水。不会是喝得那点酒又勾起了他的心事吧?

他从床上起身,来到阳台上,点上了一支烟。思绪随着的缕缕烟雾升腾起来……

哑叔虽然是个哑巴,但却是他命运 的支柱,多少年来一直如此。哑叔七十多岁了,他也已经五十好几,年轻时与哑叔相依为命,但却始终走不进哑叔的内心,理解不了哑叔的好多举动。哎,哑叔啊,心中藏着太多的谜团。

从他记事开始,就跟着疯疯癫癫的母亲一起生活。邻居们告诉他,大炼钢铁的那一年,大河台地上垒起了炼钢炉,村庄四周、大堤上和滩地上的树都砍光了填入熊熊炉火中,柴火还是不够。上边又盯上了神庙,一道命令:扒!父亲是支书,只好带人拆掉大殿,把四梁八柱抬到炉旁。流经村边的这条大河是一条古老的河道,传说当年大禹治水疏九河,这条河也在其中哩。大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河床冲刷得厉害,是个险工险段。过去常常决口。可那一年的人们不知为啥,就像是疯了一样,光顾着赶英超美了,谁也没顾得上前思思后想想。可也巧,报应说来就来了。第二年的秋天,地里的庄稼还没来得及收,大雨一场接着一场,直下的沟满壕平,陆地行舟。大河里水势汹涌,水位一个劲地上涨。平日里轻易见不到的狐狸、獾全都出现了,见了人不但不怕,还冲着人们眨眼睛做鬼脸呢。那些家犬发狂似的到处乱窜,鸡不入窝,牛不入栏,还有一条条黑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到处乱窜,吓死人哩。财旺家刚过门的媳妇就是在那一年,出门踩到了一条黑蛇,立时间就吓疯了,把身上的衣服撕成碎条条,在大河堤上疯跑,一边大笑,一边大喊:“来了,来了”。河水还在涨,上边说是要炸坝分洪,来了好多穿军装的。就在那次炸坝分洪中,父亲因指挥转移群众被大水冲走了,哑叔挣脱了人们的阻拦,跳入激流去救父亲。几天之后,父亲的尸体在十几里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哑叔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母亲听到噩耗,急火攻心,竟然疯了。当时的他还刚刚一岁。十岁那年,疯癫的母亲也走了,他成了孤儿。

“可怜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哪怕是你哑叔在也好啊,可惜,那个哑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时常叹着气说。尤其是财旺媳妇,那位被来大水时黑蛇吓疯了的女人,在大水消退之后竟然像什么没发生一样。她经常把他叫到家里,把自己娃娃大宝穿不着的衣服鞋袜送给他,临走还塞给他一个馍。

放学之后,他经常一个人出去玩,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村口台地上的神庙遗址。神庙的旁边就是当年炸坝分洪的地方,后来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分洪闸,闸下开挖了泄洪通道。他从来都不敢到闸门下面去玩耍,总觉得闸门后面有可怕的东西存在,就像是《水浒传》开篇里洪太尉掘开的地宫,里面藏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神庙只剩了断壁残垣,只有那棵老槐树依然郁郁蓊蓊。他蹲在大树下想,哑叔长得啥样啊,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到底去了哪里?到了夜间,经常梦魇,自己的魂魄不受控制似的,忽忽悠悠飘到村外台地的大槐树下,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老汉在那里徘徊……

突然有一天,哑叔真的出现了。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当然不认识哑叔,不但他不认识,村里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哑叔失踪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等到神秘归来时,人们掐指一算,四十多小五十了。

让他和村里人惊奇的是哑叔带回来的两件东西,一个是布兜兜,那上面绣着各种奇怪的图案线条;另一个是一个黑色的瓦片,薄薄的、长长的、扁扁的、圆圆的,用手一敲“铛铛”响,上面还有几个窟窿眼。哑叔放在嘴上吹了起来,那声音颤巍巍、忽悠悠,听得人们心里揪揪着只想哭。后来他才知道,这东西叫陶埙。

后来,哑叔整天在坡里转悠,用铁锨刨去浮土,把一块块红胶泥运回家,比比划划的和他垒起了一个陶窑,竟然烧制出来黑亮黑亮的家伙什,就是盛烟的烟罐,各种造型的花瓶花盆,盛针线鞋底的笸箩之类的,还有大小不一的陶埙。拿到集市上一卖,没想到还很抢手。尤其是那些陶埙, 孩子们可稀罕了,镇中学一位老师专门叫那些孩子们学吹埙,满集满街到处飘着悠悠的埙声。烧制黑陶成了他爷俩的营生。不几年的功夫,他和哑叔的日子竟然红火起来,他也娶妻生子,成了村里的支书。那时候,他只知道这些黑黑的陶器能挣些活命钱,没觉得有什么艺术价值。刚开始时,村里人还直嘲笑,甚至有不少人反感,一个劲地嚷嚷,这黑色的东西不吉利,会招来灾祸哩。直到有一天,一位路过的教授偶然发现了这些黑陶,人们这才知道这可是些宝贝,而它的烧制技艺已经失传了几千年。那位教授把哑叔和哑叔烧制的那些东西拍成照片,登上了画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黑陶能赚大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人们趋之若鹜。他们忘记了当年的嘲笑,忘记了“不吉利,会招来灾祸”的预言。哑叔成了人们眼里的“香饽饽”,收了好几个徒弟,徒弟中最聪明伶俐的就属财旺家的大宝。那位发现黑陶是宝贝的教授也经常来帮着设计,还带着一些大学生来实习。师徒们披星戴月地苦干,产品成了系列,并且走进了国家的展览馆,走出了国门。哑叔也获得了国家颁发的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黑陶之乡”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光景的发展大大的出乎他和哑叔的预料。

烧制黑陶首先得选取不搀杂质的纯胶泥。这种纯正的胶泥最好是经过水流长期的冲刷淘虑。古河道是选取陶土的理想场所。随着一个个公司如雨后春笋般的冒出,寻找、存储甚至垄断囤积上好的陶土成了一些人发财的捷径。在巨大利益的诱惑驱使下,有人盯上了村庄边的那条大河。也不知道是谁首先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反正没有多少功夫,人们就都知道了。大浪淘沙哩,咱们这条大河的河道几废几开,是条古河道,经过上百年、上千年的冲刷,那胶泥太好了,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金娃娃哩!有财不发是傻瓜,快,越快越好,发财路上无禁忌,怕逑啥哩。人们既相互鼓励着壮胆,又相互提防着争抢着,像一阵阵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狂。

有一天,几个徒弟尤其是财旺家的大宝,壮着胆子,嗫嚅地说,师父,咱们光老老实实地干啥时候能发大财啊,你看人家心眼活泛着呢,有水快流,有屁快放哩,咱们是不是也跟上形势……

哑叔显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本来哑叔已经很郁闷了。看到那些花里胡哨的,假冒伪劣的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此时,满街都是厂房店铺,雕刻镂书画,楷隶行草篆,盘钵瓶罐鬶五花八门,东西是好东西,可一旦钻进钱眼里那就糟蹋了。又加上招商的,引资的纷至沓来,热闹非凡。当哑叔得知徒弟们开始不安生,要打河道里胶泥的主意时,哑叔禁不住勃然大怒,拉着徒弟们走到河道里,挥舞着手臂,上指天,下指地,呜哇呜哇地怒吼,素日里挺柔和的目光冒着一股怒火。

但是,禁不住钱的诱惑,徒弟们还是走了,各自成立了公司,没过几年都发了大财。哑叔愣愣的,闷闷的,脾气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到了后来,为了抢夺胶泥资源,人们疯狂地圈地,使出浑身解数,勾心斗角大打出手,到处是坑沟壕。尤其是河道里、堤坝下,满目疮痍。慢慢地天不蓝了,水不绿了,空气污浊了。哑叔驼着背,弓着腰推着小车去了河道,他想用一己之力填平那一个个大坑。可是,坑太大了,太多了。站在水边,向上游看,坑连坑望不到头,向下游看,坑连坑望不到边。旁边还有人嘲讽着:“你想也来个愚公移山啊。真不识时务啊。”不识时务的他望着东去的流水傻傻地立在那,像一座雕像。

哑叔去乡里,去县上,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地找领导反映。领导们显然都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哑叔,很热情,但对于事情的态度却不置可否,暧昧模糊。这让哑叔的精神再次受到打击。

看到哑叔身心所受的摧残,他比谁都难受着急。作为村干部他在刚刚上任时曾经发下过誓愿,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守护好这片土地,守护好这片土地上的河流树木,不让父辈们的悲剧重新上演。对于发生在河道里土地上的疯狂行为,一开始,他劝过管过,发过脾气,拍过桌子,掀过凳子,不止一次地到河务局土管局甚至是公安局派出所反映情况,商议办法。土管局河务局联手出动执法大队贴标语,发传单,巡逻,罚款。但是,人们来了个”你来我跑,你走我偷“的游击战术,有专人负责盯梢、传递消息,有专人负责应付检查,有专人负责给检查车辆扎胎放气,还有人明里暗里的递递红包、请吃请喝。到后来,财大气粗的土豪们已疯了,胆肥了,再加上有人明里暗里的保护纵容,谁能听得进去,罚款?老子有的是钱,你有能罚我一千,我明天就能从你的“资源“里赚一万!面对着来势汹涌的潮流,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就像当年父亲和哑叔被洪水裹挟着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了。

但是,该来的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不,刚刚入夏,人们突然发现,和几十年前一样,狐狸、獾到处乱窜,黑蛇也出现了。财旺家的媳妇,现在已经成了富翁大宝的老娘突然开始犯了疯病,把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整天没白带黑地沿着河堤疯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来了,来了。”人们这才开始慌慌了,坏了,要发大水了!果不其然,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不期而至。由于这段大堤本就是险工险段,加之河道遭到严重破坏,河槽洪水流向改变,对大堤的冲击更加严重,几次出现决口险情。此事惊动了国家防汛指挥部,出动了武警部队严防死守。为了预防万一,几十万百姓被迫转移。国家防总差一点就启动分洪方案了。万幸的是,洪水慢慢消退了,人们算是躲过了一劫。而大宝他娘——财旺媳妇这次没能扛过去,在洪水肆虐、人们转移的那几天里,她挣脱了看管的家人,狂笑着,呼喊着跳入滚滚激流中,大宝找到她时,是在洪水消退后的河滩地里,尸体卷曲在人们为了盗取胶泥资源而挖掘的大坑里,已经发臭。

侥幸躲过劫难的人们又重返家园,马上就开始又寻找“始作俑者”骂娘了:都是那个哑叔,搞什么黑陶,好端端的地方弄得乌七八糟。我早就说过,黑陶这玩艺不吉利,会招来灾祸,怎么样,应验了吧,嘁!

渐渐地,哑叔垮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作为侄子,他能为哑叔提供相当不错的物质生活,但是,面对哑叔精神的绝望他却束手无策。哑叔自己亲手熄灭了陶窑的火。曾经明亮的眸子黯淡了,身体佝偻着,曾经常常吹的陶埙也不搭理了,随便地扔在枕头下面,整天呆痴木讷的蹲在墙角旮旯里,手里拿着那年带回来的布兜兜,望着天空发愣。

前几天教授到来,哑叔的精神似乎有了转机,也许是哑叔理解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或者是河长的事又重新点燃哑叔心中熄灭的窑火。

想了大半夜,他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今晚无法入睡的还有教授。

哑叔的变化是意料之中的,但到了垂死的边缘确实有些始料不及,他为黑陶的境遇忧心,更为哑叔的身心而悲怆。他悲观地认为,他和哑叔策划制作的神庙的作品以及刚才在河边的埙声,可能会是哑叔留给这个世界的绝唱,尽管他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

他经常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隐隐觉得,与哑叔认识,既是偶然,也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他是一位美院教授,本来对黑陶一无所知,偶然的机会,应朋友之约去鉴定一批不久前出土的陶片,那是些生活在5000年以前的先民烧制的黑陶。简洁的造型,质朴的线条,比甲骨文更近自然的图案让他惊叹不已,渐渐地,他迷上了黑陶。他想知道,那些薄如纸、黑如漆、明如镜、声如磬的黑陶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他不清楚,那些充满着浪漫色彩造型的器具是干什么用的;他更想弄明白,黑陶何以在发展到最高峰后,其艺术水准、制作工艺却每况愈下,最后绝迹,完全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直到5000年后的1928年才被考古学家偶然发现,得以重见天日。

他想拂去历史尘埃去探寻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考古学家们告诉他,“有限的考古发掘还无法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而那些看起来浩如烟海的史料经过层层累积篡改已与真实的历史相距千里。具体到黑陶,如果能亲自烧制出来或许能从中受到一些启发。但目前用现代的技术手段尚无法复制,原始的烧制技术早已绝迹。当然也不排除在个别偏远的某个角落,如海南西藏东北的一些土著中也许还保留着古老的遗存。如果能够找到或者发现这些孑遗,破译黑陶的诸多密码就指日可待了,这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缘分喽!”那时还在文革刚刚结束不久。

既然是不可能,他想慢慢的把黑陶放诸脑后,但是不行。经常地,一个声音在夜半时分,于朦朦胧胧中轻轻地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

几年之后,为了寻找创作灵感,他临机决定出去走走,随便哪儿都行。于是他没有目的地的搭乘了一辆开往农村的客车。他在一个集市上下了车,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目光落在了一个黑色的花盆上,怕看错,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这是个花盆,一个精美的黑陶花盆,花盆造型拙朴自然线条简洁流畅,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有点蒙更有点楞:怎么回事,黑陶不是已经消失了几千年了吗?怎么在这儿出现了!这是历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延续,还是某位隐士高人与古人精神相通的艺术再现?!

他急不可耐地想找到那位制陶人。于是几经打听,循着悠悠的埙声,找到了哑叔和他的侄子。

他没有想到,制陶人不仅大字不识,而且还是位哑巴。这里的陶窑和制作工具与他此前考察过的现代陶瓷工厂大相径庭;他更没想到,哑叔的那件布兜兜上的图案,与此前曾经鉴定过的那些远古陶片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他为自己这次本来是漫无目的的出行而庆幸,庆幸认识了哑叔,因为哑叔的传奇经历、笼罩在他身上的谜团,还有他烧制的黑陶艺术品的质朴,给了他深深的启迪,从而开启了他新的创作领域。同时,也再次产生了破解那个谜题的冲动——当时发生了什么?离谜底越来越近了,他想。

于是,他索性住了下来,并由此与哑叔成了莫逆之交,尽管他们年岁相当,但也和年轻人一样尊称他为哑叔。当然,也与哑叔的侄子成了不错的朋友。

那时候的哑叔手脚麻利,走路像一阵风刮过,精神矍铄,笑容可掬。他的侄子和几个徒弟在他面前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神,听他指挥,威严得很哩!尤其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他们在窑边,使用近乎原始的工具,心无旁骛地劳作忙碌的剪影,教授甚至产生了时空错觉,这是在哪里,今夕是何夕?这场景不就是与远古历史最为接近的文明符号吗?劳作之余,他和哑叔在村口的大堤上面坐着,看河水汩汩东流,听哑叔悠悠埙声。他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陶醉和陶然忘机的滋味。他在无尽的遐思中,试图从哑叔明亮的眸子里和埙声中,走入他的内心,探索他的精神世界。

哑叔当年失踪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那个神秘的布兜兜从何而来,他的黑陶技艺是如何附着在身上的?莫非是哑叔被大水冲走,到处流浪,走到了一个鲜为外界所知的荒远的角落。那里还顽强地残存着远古文明的某些技艺,他在那里呼吸着浸蕴着拙朴纯净的气息,那个绣着神秘符号图案的布兜兜说不定是一位姑娘悄悄给他的定情物哩!当然也许还有一种情况,当年在激流中,他的感知神经受到激烈碰撞,那些大脑中现实生活编码被部分清空,保存在大脑某个角落的一些远古潜密码同时激活,而那个布兜兜则可能是他在混沌状态下的信手涂鸦……这完全有可能,上苍在给哑叔关闭了“说话”的大门后,又给他打开了一扇“智慧”之窗。

也可能是……

教授知道,哑叔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既无法口述又不能用笔记录下自己的漂泊历程,对于哑叔的传奇经历和内心世界只能想象猜测,即便是有虚妄荒诞的成分。可望着眼前的这些黑陶作品——没有华丽虚浮,没有刻意雕饰的痕迹,只有古朴苍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大巧若拙之美,你还能有其它的解释吗。

在田野上,哑叔领着他看井里的清水,看浮土下面的胶泥,一会儿抬头指指天,一会儿低头指指地。他明白了:《天工开物》中说“水土既济而火合”这里简直是天然的制作黑陶的所在。水,是大河侧渗经泥沙过滤潜流而出,格外纯净;陶土,是大水过后沉积冲刷而成,细腻柔润。拨开表层的覆土,那些胶泥上还留存着水流的痕迹。他还特别留意到,哑叔把埋藏在地下的胶泥取出后,又小心翼翼地从别处推土填平,恢复原状。不用通知,每年都是主动到土管所交一笔”资源费“。每次开窑,哑叔把火种放在院子正中央,然后双膝跪地,口中咿咿呀呀地念叨着什么,表情无比虔诚,做完这一切后才把火种扔进窑中。闭窑时亦如此,把即将熄灭的火种燃棒恭恭敬敬地存放在一个只有哑叔一个人才能找到的地方。教授体悟到,陶,是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作为创作者,哑叔的内向世界是多么的丰富多姿。同时,哑叔似乎在用他无声地语言告诉他,他对于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和感恩,这种敬畏之心、感恩之情正是他快乐的根,创作的源。

由此入手,教授渐渐明白了哑叔那些黑陶作品所散射出的魅力的内涵,那是哑叔心目中神圣的图腾。

一想到图腾,教授的脑海里渐渐幻化出这样的场景:

蓝天白云之下,一条大河从远方的天际线飘洒过来,高高的祭坛上,那一件件精美绝伦的黑陶,是沟通人神的使者被摆放在正中央。祭坛周围,旌旗猎猎,陶埙悠悠、陶鼓咚咚,陶笛、陶铃各司其声,还有石磬、管、箫、柷掺杂其中。众多手执鸟兽图腾的巫祝装饰羽皮踉跄起舞。空中百鸟集翔,田野走兽齐奔。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皇天后土虔诚叩拜,感谢大自然的慷慨赠予,发誓要保护好这片家园……

……

此后的几年里,教授每年总是忙里偷闲来这里呆几天,吃时令菜蔬粗茶淡饭,睡茅檐瓦屋土坑苇席,他与哑叔都忘记了彼此的身份,相顾一笑,便心领神会。他和哑叔合作烧制的黑陶作品艺术更加无羁灵睿苍劲飘逸,一件件的走出小村,走向四面八方。有些艺术品被国家领导人当作国礼赠送给外国的总统。徒弟们也还算是安分守己,照例小心翼翼的学艺。

有一年,教授又要来小住几天。下的车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不已,大大小小的黑陶专卖店沿街排列,霓虹闪烁,气度不凡。随便走进一家琳琅满目的店铺,装饰的富丽堂皇,可再一看那些所谓的艺术品,简直令人作呕:浮华取代了拙朴,苍白取代了圆润。活脱脱像一位年老色衰的烟花女子,故作楚楚可怜状却又掩盖不住的轻佻摸样。

他走出商店,张望后面,一排排的制陶工厂鳞次栉比,浓烟滚滚,直刺天空。昔日的蓝天白云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沿着河堤走着,他不忍卒看,河里到处漂浮着垃圾,酱油一样的颜色,一股股怪味刺的喉咙发痒,直打喷嚏。

唉,这才几年的功夫啊,膨胀的财富梦开始让人疯狂,形形色色人:精明强干的、聪明伶俐的、投机取巧的、偷奸耍滑的一起乘上了没有刹车制动也没有目标方向的欲望之车。他心里感叹着。

等见到了哑叔,他不仅仅是感叹,简直就是震惊了。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哑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面容癯瘦,目光呆滞,神态枯萎。身体和精神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急速发展。

他想请哑叔到城市里去住一阵子,散散心,可哑叔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没有了黑陶,就像是丢了魂,失了魄。那一天,他俩沿着河堤散步,面对千疮百孔的河道和土地,闻着刺鼻的臭味,哑叔突然双膝跪地,像一头困兽发出闷闷的哀嚎。临了,哑叔对着他连推带搡,意思很明确,走吧,走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以后的几年,他来的就少了,不是不想来,他魂牵梦绕般地挂念着哑叔,可面对着一个精神已死的人,他实在是无计可施。

这次他来这里,是侄子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哑叔的状况非常不好。也说了河长的事,说这个事做好了也许能使哑叔的精神好起来,进而挽留住他的生命。他想了想有道理,又顺便找了一些关于河长制的材料,似有所悟。于是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能否挽留住哑叔的生命他不知道,但哑叔的精神这几天的确好了起来,在为神庙设计作品的那几天里,哑叔的眸子里又明亮起来,他和他之间又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为神庙烧制的作品也已熄火,就等着出炉了。他盼望着哑叔能亲眼看到那件呕心沥血之作面世,他祈祷哑叔眸子中的明亮之光不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终于没有等到他最后的作品出炉,哑叔死了。

安祥的躺在炕上,眼眶里的那滴辞世泪还没有干枯。那把吹了几十年的陶埙,那个绣满了神秘图案的布兜兜,还有那张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整整齐齐的摞放在身边。

正如教授预料的,那晚的埙声成了他最后的绝唱。

听到哑叔的死讯,人们都连忙赶来,三三两两,川流不息。村里学校的孩子们每人手拿一把素日里哑叔给他们的陶埙,一边鞠躬,一边呜呜地吹着。徒弟们也惊天动地地哭了好一大阵子,争相诉说着哑叔昔日种种的好,要拿钱给师父举丧修墓立碑,侄子谢绝了,然后他们就抹着泪悻悻地走了。

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教授和哑叔侄子一家人守着哑叔。

教授想指责刚才的那几位徒弟,可能完全怪他们吗,他们就像当年哑叔在激流中一样,只能与泥沙一起随波逐流。黑陶即哑叔,哑叔即黑陶。黑陶的光芒黯淡了,哑叔的生命之树亦就枯萎了。看着哑叔安详的脸庞,再看看那几位来去匆匆的徒弟,突然间一个萦绕在心头的谜题——历史上黑陶的兴衰之谜在他面前豁然开朗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对于财富无节制的追逐,对于利益疯狂的追求。贪婪!这就是答案。历史上的黑陶在几千年前是怎么兴盛的,今天就是怎么兴盛的;今天的黑陶是怎么衰亡的,几千年前的黑陶就是怎么衰亡的。其实一点也不神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哑叔和他的徒弟们只不过是又重演了一遍历史而已。发生在现在的许多事过去都曾多次发生过,只不过我们健忘罢了。前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哑叔生命历程的最后几年一定是灰暗的,甚至是绝望的,但或许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显然,他理解了侄子的良苦用心,理解了河长这个法度能够给这条大河和这块土地带来什么,所以才有了最后几天这异乎寻常的亢奋,才留下了悠悠的陨声,留下了神庙竣工典礼上的绝笔!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多少有点释然。

侄子此刻的内心充满了自责。父亲当年曾经欠了一笔债,本来应由自己来偿还,不曾想又欠了一笔债,欠哑叔的债,更欠这块土地、这条大河的债。这债既是人生情债又是历史之债。他也五十多岁了,本来打算让位给年轻人了,可又一想,不行,债还得自己偿还啊。总书记在电视上说:“要让每一条河流有河长”。河长的事让他看到了希望,有了着手之处,既可还债,说不定还能挽回哑叔的生命,谁曾想……唉!也好,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但愿哑叔最后这几天亢奋的忙碌能让遗憾在走时能略微平息一点。教授和哑叔在神庙竣工典礼上的策划究竟是什么尽管还一无所知,但他相信,教授的睿智和哑叔的拙讷有某程度的契合,由这种灵魂的契合所创作的东西,或许会稍稍弥补哑叔余生中最后的巨大缺憾。他跪在地上仰视着哑叔,心里默默地祈祷,哑叔,走好!我们会做好的。

三天 之后,哑叔入土为安。那一天,天气阴沉沉的。

教授在安葬完哑叔之后也离开了村子。

神庙竣工典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天气也不错。

人们听说哑叔死前留下了最后一个宝贝,都想来看个究竟。学校的孩子们穿着校服,举着彩旗列队而来,手里拿着黑色的陶埙。一辆辆旅游大巴车上下来了穿着五颜六色的游客。哑叔的那几个徒弟一大早就从城里的小别墅赶过来,不过,他们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穿着黑色的西服,胸前佩戴着白花。镇村两级河道的河长、湖长、井长们互相打趣着,三三两两的走过来。

“我说,你这是嘛竣工典礼呀,这不就是咱们的上岗仪式吗。咱们这么一来不是成了河神土地神了吗,一个个的。”

“算你小子有眼力见。”

人们在大槐树下你言我语地边乘凉,边说话,等着典礼开始。

大槐树下面立着一块刚刚做好的“河长责任制公示”牌,红底白字,格外醒目。

哑叔的侄子在大殿正堂里忙活着,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在正堂的最中间,白色大理石座上有一个近一米半高的庞然大物被一块红绸布遮盖着,越发显得神秘肃穆。也许是这几天哑叔丧事的缘故,他的神情有点恍惚,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父亲的?母亲的?还是哑叔的?都像又似乎不像。

仪式开始了。

学生娃娃们一齐吹响了陶埙。

呜——……呜呜……

悠悠的埙声中,人们围拢过来,镇长缓缓地揭开红红的绸布,伴随着人们惊奇的目光和感叹声,那尊被村民称唤为哑叔的辞世绝作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尊聚水之柔,凝土之博,纳木之秀,浴火之烈,发金之声的四足黑陶巨鼎,云纹、波纹、回纹毕现,刚柔相济,浑然天成的排列着。尤其瞩目的是陶鼎的四面,有四个金色的篆文:

天 地 法 畏

人们都围着陶鼎,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默默地念诵。没有品头论足和窃窃私语,生怕惊扰了这个神圣的器物。人们分明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简直就是一个哑人用他那生命初心向世界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呐喊啊!

仪式结束了,人们慢慢地走了。只有侄子还坐在那棵大槐树下。不经意间,望到了不远处的那座泄洪闸,就是小时候最害怕去的那个地方。他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着,是啊,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一扇闸门,闸门下面是欲望的魔鬼,必须关紧它!天、地、法、畏。对着哩,对着哩,人活世上,是得有尊畏之心感恩之情,要是人人都有个敬畏,有个怕头,就全都是河长湖长井长,还是林长土长地长哩!这才是黑陶哩,这才是黑陶里面所蕴含的精神哩。他想大声告诉天国的哑叔,黑陶精神不会死,你那视同生命的黑陶会浴火重生的!

大堤上也挺热闹,来旅游的人们在树林里一边休息,一边听导游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哑叔的传奇经历,讲解着黑陶的今世前生,讲解着这条大河和这块土地的现在与未来。

不远处,孩子们的陶埙声还在悠悠的响着

呜——……呜呜——……

悠悠埙声在人们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本篇小说获首届“河长杯”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

本文内容由壹点号作者发布,不代表齐鲁壹点立场。

找记者、求报道、求帮助,各大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壹点情报站”,全省600多位主流媒体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 我要报料

来源:齐鲁壹点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及图片转载于互联网,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本站任何资料有侵权请您尽早请联系jinwei@zod.com.cn进行处理,非常感谢!

上一篇 2020年2月6日
下一篇 2020年2月6日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