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卖骑手的困境说开去

此刻，手机软件中弹出一轮又一轮刺激精彩的新闻，外卖骑手所面临的生存困境，转眼之间在社会大众视野中烟消云散，果然，互联网是没有记忆的，可我的思绪却没有停止，很多似曾相识的情景浮现开来。

有人说外卖骑手的困境的罪魁祸首是资本，是追逐利益的资本，不断压榨骑手的极限，其实追求快速享受的消费者何尝没有参与其中，当你等待的食物一直没收到，你是不是会急不可耐，是不是会投诉，别告诉我你会对骑手心存怜悯，当你拿起手机，急切等待外卖时候绝对不是这样。看到骑手因为追求快速而违规受伤甚至残废的新闻刷新在手机屏幕上时，你只会拿资本和企业来抵罪，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自私和冷血，对于陌生的人，其实大家都不在乎。

有人说是骑手其实也在追求速度中获取奖励，所以才有动力冒险，其实资本、消费者、骑手都在其中共谋，这点的确切入很准，这件事情最难以让人接受的问题其实是虽然我们发现了受害者和加害者，但细细分析，却发现受害者也参与伤害，自己某种程度也知道并接受，让试图站在弱者一方指点江山的大家突然没了底气，只有尴尬。

其实这凸显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这个世界的底色，是灰色，绝对的黑和绝对的白是不存在的，这种混沌和暧昧让人痛苦，却无处谴责和诉说，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一环。

但我看东西，不太喜欢只看现在，往往把时间维度拉长，多看看历史，历史看得多了，就没有所谓新鲜事了，似乎都是同一群人换了不同的服装演了一场改良的新戏，让观众们大呼刺激，顺着历史的河流回溯，其实外卖骑手的困境，我们常见。

从外卖骑手的困境，其实我看到了一个历史上经常发生的事情。即人本来希望通过技术进步获得更多自由，成为自己的主人，但最终结果，人被技术所控制，被剥夺更多的自由，成为技术的奴隶。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马克思批判的资本主义才有的“异化”，人成了资本的工具，而非目的，人最终是为了赚钱而活着，而非为了活着所以挣钱。骑手的困境就是资本“异化”的结果。

那我们就继续朝回走，看看人类历史上的技术进步。

从突破性的重大意义上讲，第一次巨大的技术进步，是人类从狩猎转向农耕定居。人类的生活习惯、组织结构乃至于思维文化都发生了巨变。在此之后，一系列复杂的政治和文化构建才得以形成。

我们从当时先辈的视角去看待这次技术变革，就会发觉很有趣的一面。

我的部落一直四处游荡打猎，打到什么就吃什么，偶尔打不到就采集，有时候遇到自然火灾，就可以等火灭之后找那些烧熟死亡的动物尸体，开烧烤聚会，边走边四处望，看见无数的风景，当然也有各种自然和敌对部落的危险，饥一顿饱一顿。

随着气候变化，我们能打到的猎物开始减少，食物开始紧缺，同时我们也发觉之前吃掉的水果的核丢弃后，第二次路过可能会在周围看到同样的水果树，我们有了更多的果实。后来我们发觉一些特别的植物的种子，可以被我们采集并收藏，扔在土里，就可以长出来，似乎可以为我们提供稳定的食物。

这时候，我们开始犹豫，要不要试着种点试试，就随手撒了几颗，到了那个时候，竟然真的结出果实。但问题也来了，太少了，不够吃，我们开始试着烧掉杂草和树木，土地平整，整个部落里所有人都来播种，后来发觉水也是不可或缺的，又自己挖沟，用陶罐浇水，终于我们收获了很多食物，

我们终于不用为吃的奔波了。

我们以为我们今后的日子会更轻松，但后来发觉却不是这样。收获的谷物越来越多，部落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又不得不继续种更多的食物，以前打完猎围着火边吃边休息，吃饱就可以唱歌跳舞的日子再也没有了，谷物要我们维护，每天都精疲力竭，黑夜还要防备野兽来抢，没有休息时间。

腰椎也开始疼，以前从来没有过。食物种类也没有以前多，因为没办法离开作物，没办法采集打猎，没有肉和水果吃了。

随着种植带来的粮食生产日益稳定，部落里人口越来越多，我们要不断提高产量，抵御各种天灾人祸，每天劳作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累。同时土地越来越不够，我们又不得不继续开荒，以前和附近部落发生冲突很少，输了跑开就行，大家见面也少，现在大家都在固定的地方，为争夺土地和水源，打斗更多，规模更大，更残忍，大家目标不再是赶走对方，而是彻底消灭对方，只有这样才能占有对方的土地。

大家住在一起，人多起来，也越住越密集，周围到处都是污水垃圾，越来越脏乱臭，得病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很多人突然都发病死了。

耕种的生产当时也让我们部落内部发生了变化，谷子小麦晒干之后可以长期储存，那些力气大，会种地，打架厉害的就会有更多谷子，更多的土地，可以让那些没多少土地的同伴给自己种地，或者消灭别的部落，掠夺他们的人给自己种地。这样有的穷，有的富，大家不再像以前一样可以围坐在一起肆无忌惮的说笑。部落里的大事，也开始由那些有力气有粮食的壮汉说了算。

现在想起来，本以为我们不再打猎，耕种可以让我们吃饱穿暖，更加轻松自由，其实我们刚从一个坑出来，又掉进另一个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刚才是我带入当时个体的视角去看，从漫长的宏观历史角度，农耕代替狩猎是人类的进步，但从个体看，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善，辛苦和风险依然相伴相生，甚至更加让人疲惫和无助，更加缺乏自由。

随后人类就在不断的技术进步中，陷入这样一种轮回，为了让自己更轻松生活而发明新技术，但新技术反而让自己更累、更不自由。蒸汽机带来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让人们走出土地，被关进肮脏的工厂，电力内燃机带来的第二次工业革命让人们摆脱体力劳动，却被困在办公室隔间。第三次科技革命让大家可以有更多职业选择，但却陷入无穷无尽的996和007。

这种无法逃避的轮回，让我们旁观者感觉难以接受，但身处其中的个体，往往一开始欢呼雀跃，随后厌倦绝望，最后反思抵抗。其实送餐的骑手们也面对这个问题，比工厂相对好的收入和更加辛苦和危险，不那么理想但又无可奈何。

那么为什么技术的进步，没有让人更加自由，反而更加受束缚。

这里我谈一下自己想法。新技术的出现，初衷的确是为了人自身更加轻松，从繁重重复枯燥的劳动中解脱出来。但技术本身却提高了效率，与之配套的各个产业链环节也开始加快节奏，整个社会的节奏也会加快，时间也会进一步被切得更加细碎，就像一块海绵，孔洞越来越多，每一个孔洞所容纳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单位时间里可以做的事越来越多，从个人角度看，人在每一个单位时间里做得事也越来越多，每一个是单位是时间也被缩得更短。在一个产业链条里面，你刚做完一件事，上游也会流下来一件，以前这个循环可能是一个季度、一个月甚至是一天，后来变成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农业社会，太阳和月亮划分昼夜，节气划分一年，农民只需要在昼夜和四季中完成轮回。工业时代是用一个星期来衡量，五天工作两天休息，工作又被细分为上午下午。到了信息时代，数据传输速度到了秒级，为了跟上整个产业的节奏，人开始要信息秒回，开始996，每天手机不离手，因为任何时刻，你所处的产业链环节都会接到上一个环节传递的信息和任务。

骑手也是面临这个问题，之前没有互联网，大家要到餐馆看菜单，点菜后服务员告诉师傅，师傅做菜，服务员传菜。这个过程光路上耗费时间都很长，现在互联网把从客户到师傅之间传递菜单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更多人点菜，并且都是在很远的距离，这个时候整个链条已经加速了，就要求送餐的人也必须加速，谁都不想饿着肚子等来冷菜冷饭吧。骑手就必须通过一切手段加速，自然这个问题就出现了，互联网数据传播能力的加快，某种意义上骑手是在监控之下的，这是以前生产中没办法做到如此精准的控制，这种点对点的监控，让骑手根本也不可能偷懒，效率被压榨到了极限。

综合之前的分析，骑手的困境，是人类追求技术进步中，每一个人的努力造成的，包括骑手本身，资本其实背后也是人，大家都在希望提高效率，提高背后又进一步压榨人的空间，最终失去所有自由。

哎，作法自毙，为之奈何。

来源：云水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