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彩色照片啊

紫红色羊毛开衫，乳白色高领毛衣，驼色西装裤，坐在褐红色书桌前，书桌上有文竹、小收音机、英雄牌碳素墨水、红塑料盖的玻璃茶水杯（玫瑰花装饰着杯身），还有淡紫色的铝制灯罩小台灯，台灯还是同住的法国留学生蒲依莲给的，她也有同款，夹在书架上。书桌靠墙，墙上贴了两幅我的素描习作，莎士比亚头像和希腊雕像局部。这些颜色在照片上缺少一点锐利度，蒙着一层灰灰的调子，似乎是拍摄时焦点略虚，也似乎冲印调色不准，但这应该是我的第一张彩色照片呢。在照相馆拍过彩色半身照，其实那彩色是后期着色加工上去的，彩色胶卷彩色冲印，那才是真的彩色照片。

是W同学带来的相机，买来的彩色胶卷，手持咖啡杯的四人合照也在这卷胶卷内。拍了到哪里冲印呢？W说她家对面的淮海大楼底层有家照相馆，冲印彩色照片。那天，和文文一起去取照片，柯达Kadak的明黄色、富士Fuji的蓝绿调，在店铺门楣上分外显眼。那时，并不是所有照相馆都可以冲彩色胶卷的呢。拿到照片，感觉色调有点灰，也似乎很正常，从黑白一下子能彩色起来，虽然彩色得还不够鲜亮，但心情特别彩色，几张素颜照反复看来看去的。

这样彩色的心情大概是一出生就随意拍彩色照片的年轻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有点“出土文物”的意思吧。只是彼时就是这么暗暗的雀跃，可谓若今“异次元”体验的快乐吧。

彼时1980年代初期，偶尔拍次彩色照，但哪能常拍呢。100负片彩色胶卷135的柯达20.5元，富士19.8元，柯尼卡17.5元，乐凯12元。一卷135一般能拍36张，这36张得抠着按快门，拍照要到照相馆的年代，能拍人还是拍人，环境街衢似乎并不在重要考虑范围，家居物件的特写镜头当然给得更少了。回首会发现漏掉了很多年代特征的生活细节，毕竟影像有着文字无法替代的质地，但十几元一月餐费之时，买一卷胶卷，还不包括事后冲印费，是有点轻奢味了。待到第一次彩色照片的十多年后去远方山水行旅，通常带10卷甚至更多胶卷时，我还是将镜头更多地给了山水风景，还有当地的风土民俗（当地人是一定要拍的），自家人像能不拍就不拍，一是此时的镜头关注在风景，二其实也还是珍视胶卷。否则，山水和自拍各自相安。很多年后，发现山水间的自己和旅伴的瞬间分外珍贵。因为彼时的自己已不复再来，那是时空和生命情感综合糅成的影像，错过即消失。倒是风景，也许还可以再看。焦距所在，拍什么，不拍什么，不单是审美，还有经济。

工作的第一年，买了台凤凰135相机，暗自摸索着焦距、测光、对焦等等。再后来，佳能单反机，理光定焦机，以及广角定焦长焦各色镜头，三脚架摄影包统统配起来，假装是个摄影发烧友。再后来，索尼数码，微单，手机拍照。相机镜头三脚架竟如弃妇，搁在防潮盒（橱柜）里久置经年，每每见之，好像只是为了回忆。

AI时代了，我还是在冰箱里保留了几卷黑白胶卷，明知不会用，还是不舍得处理，留个念想。说不定哪天老夫聊发少年狂，只是待到卷入相机时，不知还能显影否？

1986年春夏间，曦园的树绿得明亮而浓郁，燕园的小水涧亦清澈如洗，法国梧桐又是一年最绿时。和文文还有平同学三人校园里闲走拍照，相机是文文的，135彩色胶卷。文文穿一身紫红格子的套装，翻领夹克配喇叭裙，潇洒飘逸；平同学淡灰绿的西装领短薄呢大衣，她说是妈妈的，拿来穿刚刚好。我的灰色斜纹棉对襟领拉链夹克衫是得了奖学金在华亭路买的，咸菜绿的小脚裤呢，也与夹克衫同一天同一条路不同的摊位购买的。花掉了100元一等奖奖学金的大部分，有点犒劳自己的意思在的。在校门一侧那廊紫藤架下拍了合影；在燕园，我和平同学互换了上衣，走到小石桥，文文举着相机在溪边说，你俩慢慢走过来。彼时的长头发略略飘起来，平同学的发卡稚拙纯真。仨人的素颜在微微迷蒙的光影里饱满而欣然，没有美颜，没有红唇烟熏妆，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一切也都朝着希望走去的样子。

平、珊、泉、芬、骅还有我，同舍六人也在燕园的蘑菇亭上合了影。似乎大家的表情还不够松弛，我的甚至有点严肃了，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其实应该什么也没想吧，不过是文艺青年对生活的感觉过于紧张了。红衬衫的骅侧脸温雅，芬和泉的笑容温柔，珊嘴唇抿着颇自信感，平的白衬衫黑裤子面容平和。六人基本素颜，气息间似乎少了一点动态的飞扬欢快感，不过没有滤镜的、蒙着灰调的彩色照片，是此时的生命状态，临毕业的涟漪和期待。

我还是穿着那条咸菜绿的小脚裤，灰色飘带仿真丝衬衫，衬衫塞于裤腰，咖色小脚襻皮鞋，烫了一个不符合年龄的卷发头，表情不太放松，看起来既心事重重又心意坚定。只有多年以后再看照片，再看这样的表情，才会感叹“只是当时已惘然”。

时间已然21世纪第二个十年，第一次冲印彩色照片的铺子当然早已消失，淮海大楼后来叫美美百货，卖进口奢侈品，一时风头无俩。再后来奢品店越来越多了，美美百货也日渐衰弱下去。视觉影像时代，随手拍，随意修，随意软件调整色调，看看那些显影不那么鲜锐的彩色照片，似乎倒是比较真实的镜像的。虽然，影像总不免有着对现实的修饰和选择。

撰稿：龚静

编辑：刘静娴、倪丹丹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