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父亲投降:在异乡,体会照料老人之难

向父亲投降:在异乡,体会照料老人之难

(新华社 刘道伟/图)

吃过午饭,父亲翘着腿靠在沙发上打盹儿,口水顺着胡子梢往下滴,细细的一根线,突然就断了,剩下的一截像橡皮筋一样缩了回去。过一会儿,又慢慢垂下来一根,一根比一根细,一根比一根短。

父亲属鼠,今年74岁。他个儿矮,又瘦,穿小号衣服。耳朵背。中过风,半边手脚用不上力。爱喝酒,一天两顿,每顿二两往上。

多年前,母亲过来云南大理帮带孩子后,他一个人在家,做了不少荒唐事。比如——

他说别人嘲笑他耳朵聋,他要毒死人家的猪;他在村里的小卖部赊账买烟酒,说等他儿子回来付钱;他说邻居有人欺负他,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根狼牙棍;他用300斤麦子跟人交换一片山林地,说作为他将来的墓地,后来人家反悔,他说那麦子是麦种,不是还300斤,而是3000斤……直到他有一个冬天在火炉边喝了酒,炉火熄了,就这样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四叔看老大怎么这么晚还没开门,感觉不对,踹开门进来一看,他瘫倒在炉子边,半边身子不能动,哆嗦着说胡话。在湖北襄阳老家住了院,恢复到能基本自理后,我把他接到了云南。

从此,我不断体会到,把老年人接到城里照顾,让他们安心在异乡生活,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不要说改变我那执拗的父亲了。

到了云南,他不会用电饭锅,不会用洗衣机,不会开电视,不会摁遥控板,不会用马桶……只要是农村老家里没有的东西,他都不会。尽管我们手把手地教了他很多次,他依旧一副榆木疙瘩样,经常把电器开关硬生生地掰坏,把钥匙拧断在锁孔里。来了近十年,至今没有养成回家换拖鞋的习惯,并且他还不穿舒服的布鞋或运动鞋,而是穿部队老式的三接头硬皮鞋,在家里的木地板上敲着走,我妈说这走路跟打快板一样,真烦人。不逼着他换衣服他就不换,不逼着他洗澡他就不洗,他就这般倔强地水土不服、顽冥不化。

他因为耳朵背,要很大声跟他讲话才能听见。在大理他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听不懂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他跟人一交流就是吵架。给他零花钱,他要么买一大捆葱,要么买几十斤肉,用根木棍挑着回来,家里人气得没办法。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小区门口的椅子上,旁边放一杯茶,手里夹着一根烟,半眯着眼睛。有时,他还会跟小区保安吵架,居高临下地问他们知不知道马克思主义。小区保安经常跟我打电话,说什么不是看在我的面子就如何如何的。我经常会给小区保安大叔几包烟或者几袋茶,有时在外吃饭打包的饭菜也带给他们,他们会经常扶着我醉醺醺的父亲回家。

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改变他,让他会用一些常用的电器,养成一些干净的习惯,学会一些城里人的理念,但都是白费心思。他照样雷打不动,唯一养成的生活习惯就是喝酒,一天两顿必不可少。经常喝得东倒西歪,喝了酒他就开始自言自语,讲年轻时候的事,谁欠他的,谁活了多久,谁是地主的后代,谁家里当年粮食都没有吃的。隔三差五,他就跟母亲以及我媳妇吵架,要不就喝醉了回来摔得鼻青脸肿,但第二天早上清醒时,他仿佛昨天没发生那些事一样,一点也不尴尬。让他限量喝酒,更是不可能,反而是越限,喝得越醉。

有朋友建议我要给他找点事做,让事牵着他可能会好点儿。我思来想去,后来决定让他捡废纸箱、饮料瓶卖,为了让他有兴趣,我跟收废品的老板达成“秘密协议”,收我父亲的废品涨一倍的价,比如废纸箱3毛一斤,收他6毛一斤,差价我偷偷来补。有了这个主业,并且收益还不错,他倒乐意做。吃过饭就去刨垃圾桶,不要几天,小区的人和家里人都受不了了。他在楼道下面、小区的狭小胡同里到处堆放废纸箱,不时就有人投诉。不仅如此,家里也成了废品站,到处是异味。他经常捡些别人丢弃的旧物件、衣物回来。我们丢出去,他又偷偷捡回来,仿佛玩猫抓老鼠游戏一样。隔一段时间,实在忍不下去我就清理一下他的房间,有时居然能清理出几十个旧水杯、十几个旧皮包,旧衣服更多。有时我一生气,全部丢了,他气得一天不起床。后来出于业主投诉、小区创卫和安全隐患等方面考虑,我强迫不让他再捡废品。没有了主业,他就对抗式地整天只看电视、喝酒或者睡觉。

在让他改变中,他越来越老,改变也越来越难。因为交流有困难,我经常写在纸上,用书信的方式跟他交流,但丝毫不起作用。他倔强得像他的口音,一辈子不变。我慢慢开始随他便,任他意,不再逼着让他换鞋,不再让他多出去走走,不再管他喝多少酒。但他却丝毫没有各退一步的收敛,家里到处是脚印;电磁炉经常忘了关,烧得锅通红直冒烟;上了卫生间经常忘了冲水,甚至开始不刷牙不洗脸……越来越离谱,让人接受不了。

更糟糕的是,我阻挡不住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他的酒量开始变小,声音底气开始变得不足,走路也越来越慢,走路时的快板声变成了拖地声。前几天他拉了个肚子,差点要了他的命。我闻到他身上的臭味,我一边大声嚷,你如果动不了了我该给你洗给你换,可是你能动为什么不自己洗?嚷归嚷,我还是一边给他放水洗澡、换衣服。能怎样?我没办法。

我不得不开始向他投降。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宽慰自己:也许是我不对,不该把他接到一个他一点也不熟的地方,改变他本应不受侵犯的生活;他这样执拗地不改变生活习惯,或许是让我记得老家,在异乡保留一些故乡的东西;他喝酒,是因为孤独,喝了心里会热闹点;他不讲究,是因为他一直都这样,几十年的习惯了,不是说改变就改变的;他故意这样折磨我,可能是让我在他死后觉得不亏欠他。

这就是我和我父亲,在嘴里,说不清,道不明;在心里,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作者为云南大理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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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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