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被拐走的川川

为了孩子，他们选择原谅买他们孩子的人。

2021年5月11日，山西太原，65个中通网点在揽收件中使用“寻亲胶带”。这些特别订制的胶带上，印着走失儿童的照片和相关信息。

本刊记者/温如军

寻找被拐走的孩子就像大海捞针，而雷武泽已经捞了20年。

最近两年，频频看到新闻里不断报道有失孤家庭“上岸”，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他送上祝福的同时，心里也不免更加堵得慌。

雷武泽从事软件开发工作，这么些年，什么“科技寻子”“大数据寻子”“人脸识别找孩子”……所有能用上的高科技他都用上了，依然一无所获。不过，他内心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离川川越来越近了。这种感觉转换成一种意志力，他定下目标，今年农历新年前，一定要找到川川！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联合了200个失孤家庭，发出无奈的倡议：春节前如果买孩子的人家主动申报，我们选择谅解，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天塌了

雷武泽今年53岁，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鹤峰仆钟山村人。1995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四川省轮船公司岳阳办事处。当时命运似乎对这个年轻人还算眷顾，他工作轻松，每月上千元的工资让他成为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但不安份的他不久便辞职下海做外贸生意，事业风生水起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和婚姻。

1998年，雷武泽31岁，儿子川川出生。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他放弃了忙碌的生意，在岳阳找了一份普通工作，妻子则专职带娃。每天，朝九晚五的他下班后就赶回家，吃上妻子准备好的饭，抱着儿子逗乐，日子平和幸福。

这样的小日子持续了一年，在川川3岁那年戛然而止。

这天早晨，邻居苏连香说想带川川出去玩。苏连香和雷武泽妻子是同乡，邻里关系不错，而且之前也曾带过川川出去玩，夫妇二人没有多想，就将川川交给了她。

天气有点冷，川川出门前妈妈将一件背心套在他身上，“去吧，听阿姨的话。”

中午12点时分，已经到吃饭的时间了，可川川还没有回来，雷武泽正准备去找他们，这时苏连香带着警察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告诉雷武泽：孩子丢了！

雷武泽儿子雷岳川的简要信息。

面对警察的询问，苏连香称，她牵着川川大概走了十分钟，在火车南站碰到一名四十多岁的陌生男子，男子主动上前与她搭讪，两人边走边聊，一直走到东茅岭。这时，男子提出，请他们吃午饭。

苏连香继续回忆说，吃完午饭，男子提出开个房，睡一觉吧。苏连香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就到建安招待所开了房。到了房间，那个男子对苏连香表示，“你先洗个澡，把川川放走廊里玩吧。”

苏连香洗了澡出来，发现那个陌生男子连同川川都不见了。意识到川川有可能是被拐走了，她赶紧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雷武泽的妻子当场晕倒在地，雷武泽则疯了一样到案发现场四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这一天，雷武泽夫妇的天都塌了。

从此，夫妇俩开始了漫长的寻子路。他们发动亲戚朋友，印海报，在火车站发传单，在电视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他们跑遍了君山、华容、南县、安乡等地70多个乡镇，也去了广东、河南、福建等地寻找川川。

苏连香的说法可信吗？为了弄清楚，雷武泽也曾请了心理咨询师，让苏连香在接受催眠的状态下描述川川丢失的细节，结果是，苏连香的描述与之前她对警方说的基本相符。

2003年，雷武泽和妻子离开伤心地岳阳，搬到了长沙，一边谋生一边继续寻找川川，十几年的时间就这样在煎熬中一天天度过了。

亲戚朋友劝说他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再不要年龄不允许了。雷武泽这才意识到，是该给川川生个妹妹或者弟弟了。

2015年，他们终于迎来了女儿“喜洋洋”，和哥哥川川相差了17岁。

但寻找川川的想法没有放弃过。

雷武泽一家三口合照。

14000多条数据

“找孩子的路太难了。”雷武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告诉《中国慈善家》，这二十年时间里，除了西藏和新疆，他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每一次都是带着希望出发，以失望告终。

2016年11月，雷武泽无意间看到央视《挑战不可能》节目中，被称为“神笔警探”的山东省公安厅首席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通过有限的已知信息，用打满马赛克的失真图像模拟出人脸,并在48人中找到了目标人。

“川川19岁了，如果我们手里有他现在的照片，找到的概率是不是要大很多？”于是，雷武泽主动联系了林宇辉，请求他模拟出川川19岁的照片，林宇辉爽快地答应了。

随后，雷武泽拿着这张照片在公安关机人口信息系统中用人脸识别做大数据比对，但还是没有找到川川，不过，这次经历激发了计算机专业出身的雷武泽用大数据寻子的念头。后来的这些年，他努力钻研大数据、人脸识别方面的有关知识，用他自己的话，俨然已经成为这个领域的“土专家”。

2021年，川川24岁。这一年6月，雷武泽开始尝试用自己24岁的照片和喜洋洋3岁时的照片在公安部的大数据系统中比对找相似的人。

“根据数据分析，川川24岁时的长相和我的相似比例在50%-60%之间，他3岁时和妹妹3岁时的相貌似度也在50%左右，而他和妈妈之间的相似度是20%-30%。”雷武泽告诉《中国慈善家》。

结果找到了4000多名符合年龄条件的和川川相似的男性，他将这4000多条信息搜集起来，建立了一个数据库。

雷武泽先是根据生理遗传基因对着一张张的照片“找感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等五官特征有没有特别像？有没有喉结……接着，他又以川川3岁时的照片为根据，以地级市为单位，在全国297个地级市挨个排查，分别建立297个数据库。这还不够，他又以省为单位，在全国30个省中排查后，又建立了30个数据库。

在以上328个数据库中，雷武泽共获得14000多条数据，去掉重复值，还剩9000多条数据。而这9000多条数据代表着和川川相貌相似度在50%以上的9000多名男性。

针对这9000人，雷武泽要一个个地去找，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川川。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交给公安部门去排查不太现实，我自己来。”雷武泽给公安部门写下承诺书，将数据拷贝回家，挨个寻找。

他给这9000多条数据编号，非常像的标识为“888”，很像标识为“88”，一般像为“8”，而不像的用“0”标识。

雷武泽的电脑文件夹里积累的寻子信息。

通过这样的筛选，最后剩1000条重点线索，雷武泽不敢再排除，就怕万一漏掉了哪个，他最后将数据提交给了公安部门。

通过公安机关的进一步排除，剩下约100人，准备对他们做DNA采集。但由于有的人思想上比较抵触，有些人联系不到，采集工作至今还没有完成。

而对于标识为“888”的人，雷武泽努力去寻找他们的联系方式，亲自打电话给他们。

“我叫雷武泽，我是一位找孩子的家长，公安部门的人像比对系统显示，你和我家川川的相似度很高，稍后我会打电话想了解一下你的出生情况，谢谢你的帮助和支持。”这样的短信，雷武泽发过很多，但大都石沉大海。

“我不是诈骗分子，你可以网上核实我的身份，希望你能理解一个父亲寻子20年的心情。”雷武泽会补充一条短信。

2022年1月6日，雷武泽再次拜访公安部门，想在数据库中再碰碰运气。

他又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排查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不小心把川川给排除出去了？于是，他又想重新对14000多条数据重新再做筛查。

“我们的小孩被某个家庭买去了，他的户籍关系一定存在疑点，比如说他的父母年纪很大了才生的男孩；再看看他和父母的照片像不像，如果像，就直接放过，如果不像，就贴上标签。另外，一个家庭有几个女孩，最后有个男孩出来，这也是有疑点的，同样再看看他和父母的长相后做进一步的判断。还有一种情况，他的户籍是单独的户口本或没在父母的户口本上，而是在亲属的名下，这也是不正常的。”雷武泽告诉《中国慈善家》。

林宇辉模拟川川19岁的画像。

团圆酒

2021年6月，雷武泽在公安系统的户籍系统信息中，发现一位相似度在90%以上的山西男子。他的户籍也存在疑点，和姐姐的出生日期只差5个月。

“当时我都基本确定，他就是川川。”雷武泽当时特别笃定地这样认为。

长沙公安机关给该男子户籍属地山西临汾市发了协查函，要求他配合采集DNA。

迫不及待的雷武泽一家人带上团圆酒，制作了“爸爸爱你”“欢迎川川回家”等条幅，还为川川准备了礼物，赶往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认亲。出发前，雷武泽特地拟写了一封邀请函，邀请曾经帮助过的他的好心人，一起来喝团圆酒，日期定在了妻子生日7月5日当天。

一家子三个人自驾从长沙出发，开了15个小时的车到达乡宁。但突然间，一个电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警方通知说，NDA比对结果显示，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妹妹喜洋洋失望地哭了。

从希望到失望，雷武泽已经习惯了，他甚至享受这种起起落落的情感，“能带给我无限的联想。每一个失孤家长在找到孩子之前，都是靠这种联想续命，总比什么消息都没有强。”雷武泽说。

“希望今年春节前能找到川川！”雷武泽说，他每年都会许下同样的新年愿望。越发年长，想和孩子一起过团圆年的愿望就越强烈。

“用尽余生，找到为止。”雷武泽说。

2021年5月19日，陕西渭南，在民警的见证下，丢失32年之久的李崇志与父母相聚在一起。

选择原谅

“对于那些买家，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也有对孩子的爱，但这种爱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他买了小孩真的就那么光明磊落吗？他难道不担心花钱买来小孩知道了自己非亲生后的感受吗？”雷武泽对《中国慈善家》表示，随着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家长会找到自己被拐的孩子，这肯定会对那些买家形成一种压力。

这也是他发起“谅解”倡议的一个原因，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减轻买家的心理压力，期待他们能够主动把真相告诉孩子，帮助孩子寻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真的会原谅那些买家吗？

对此，雷武泽表示，“这也是一种缘分。我们可以看在孩子的份上，如果他们没有虐待孩子，可以从‘冤家’变‘亲家’，共同抚养教育孩子，让他成人成才。”雷武泽认为，亲生父母做出这样的姿态，养父母没有理由继续向孩子隐瞒真相。

近日，雷武泽联系200多个失孤家庭，再次发起倡议：只要没有虐待孩子，能在2022年1月31日（春节）前向公安机关如实申报，失孤家长可以谅解并建议公安机关不予追究拐买收养的法定责任。

倡议书还写道：逾期不报，被网友举报、公安侦查和我们主动找回，不管孩子怎么想，哪怕孩子继续“认贼作父”，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我们一定会拿起法律武器，将买家告上法庭。

“我们恨人贩子，也恨买家，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为了孩子，我们可以委曲求全，既往不咎，希望买家也不要在提心吊胆的生活中度过余生，不再欺骗孩子，坦白告诉孩子的出身。”一位在倡议书上签名的家长告诉《中国慈善家》。

这位家长的儿子在18年前被拐，漫长的寻子过程让原本富裕的家庭几近破产，母亲精神崩溃。

2021年12月7日，湖北监利，孙海洋带失散14年儿子回湖北老家与亲人团聚。图/红星新闻 缪睿哲

“这么多年该做的都做了，该努力的也努力了。我们也知道这样的倡议的法律价值不高，但为了寻找孩子，愿意低三下四地恳求买家，希望能唤醒他们的良知。”他说。

1997年，收买被拐卖的儿童罪责首次被写入刑法。其中还规定，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按照被买妇女的意愿，不阻碍其返回原居住地的，对被买儿童没有虐待行为，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

而近年来，不断有法律专家建议，买家与人贩子同罪，追究刑责。2015年9月审议通过的《刑法修正案(九)》再次收紧，将“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改为“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中国慈善家》梳理近年来的有关判决案例发现，目前已被追责的收买被拐儿童案件，全是在买卖儿童行为发生不久被公安机关及时发现后的案例。而对于一些多年后找到的被拐儿童的买家，几乎没有被追责的情况发生。

2021年7月，电影《失孤》原型郭刚堂找到了自己失踪24年的儿子，雷武泽给郭刚堂发了一条微信表示祝贺，希望能和寻子家长们一起去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气，也能早日找回自己的孩子。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人民视觉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来源：中国慈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