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虚拟物之间的感情，能引向一个全新的可能吗？

在北京环球影城的花车巡游中，无数个我童年时期的经典动画形象，站在不同主题的花车上，一边跳舞一边对街边的游人招手。我和朋友的关注点，很快就从这些动画形象，转变成了对于内胆演员的关注。不可避免的，我们会关注到他们穿得冷不冷;又或者，他们一天需要工作多少个小时，他们的合同是临时的?还是长久的?有时候，我们也会揣测，当我们在注视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的心里会不会也在想些什么?

作者在环球影城游玩时 ，此刻正在关心人偶里的演员

为什么在各种各样的娱乐方式，只要动一动手指敲击一下屏幕，就可以呈现在眼前的今天，我还要去环球影城这样的现场。然而，再仔细一想，这个问题自身就充满了漏洞。我们习惯于将虚拟与现实，将网络与线下对立起来，却忽视了“虚拟” 原本就是一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体验。当我们与一件商品、与我们的宠物、与周围的环境交互时，或者当我们为某一事情感到兴奋、快乐、或不满足时，这些情感体验几乎都基于某种想像性的虚构。

“情感”成为商品

斯德哥尔摩的建筑博物馆举办 ASMR展览，观众穿着睡袍进入，两侧是模仿大脑纹路的沙发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自从数字资本主义兴起，情动（affect）成为了生产力的前沿。无数的产业、商品、广告都旨在激发和调动潜在消费者的情感，它们为消费者的情感需求提供服务。情感劳动、情感付出、情感成本被纳入了市场化的领域中。随之而来的，是各类服务行业的兴起，它们的目的在于生产并满足当代人的情感需求。人们支付金钱，从而得到一些安全的、即时的、不会翻车的情感体验。这类体验包括但不限于为一个ASMR博主投币，为一个主播的直播刷火箭，或者为一个偶像打投。与之对应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外包服务，从恋爱导师、保姆、到家政外包，我们将私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商品化的形式外包出去。于是，看护（care）和关爱，这些曾经最为私人的、隐秘的、神圣的领域，逐渐成为了最被市场化的领域。

ASMR博主

也正是在这一大环境下，人们开始讨论人与虚拟的他者产生深层次情感联结的可能。如果人与人的关系已经退步到一种非商品化不可的地步，人和虚拟物之间的感情，能引向一个全新的可能吗？而我们这里讨论的情感，不再仅仅是关于伴侣之间如何相处的话题，也不单是关于亲密关系的话题，它更是关乎我们如何消费、如何生产、以及如何生活的话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中，我们最隐秘的情感都在被调动、被生产。是我们的情动维持着商品的生产和消费，情动自身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生产力。从一个主播身上，从玲娜贝尔身上，从一个淘宝购买的玩偶身上，从宠物身上，我们都在寻求着一种近乎虚拟的情感体验。简言之，当代社会的消费本身就是基于“情动”而运作的。也即，人的情感，早在人工智能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之前，就已经超出了一个纯粹的“人”的范畴，而涉及到许多“非人”的、虚拟的媒介。

虚拟男友背后的数据女工

Technologies of Care, 2016. （关爱的技术）

艺术家也发现了情动、劳动、与技术之间的交叉。就像在真实的生活中，完美的爱情如此少见，在算法中，爱情依旧无法被美化。意大利艺术家Elisa Giardina Papa长期关注“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 的话题，并试图通过田野调查、交互动画、和装置等方式表现算法时代的情感关系之复杂。在2016年，她创作了名为Technologies of Care（关爱的技术）的交互作品，传递出这样的信息：算法并不能简化或者帮助我们逃避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种种问题，算法时代的情感也不能被抽象为一个脱离现实秩序的乌托邦领域。在情感后加上劳动二字，意在提醒人们，从虚拟伴侣、社交机器人、玩偶、主播身上得到的情感体验，其实是数字资本主义中的一种生产、劳动和消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我们在环球影城观看人偶表演时，我们的注意力会从玩偶的非人类外观，这些人偶身上的童年滤镜，她们永久的笑脸，转移到不可见的内胆演员身上。当我们享受这些人偶提供的情感支持—快乐、安慰、轻松…… 时，依旧难以忽视这其中的雇佣关系和生产关系。而这也是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困在相似的结构之中。

Technologies of Care, 2016. 图片源自艺术家个人网站http://www.elisagiardinapapa.org

于是，在Technologies of Care这件作品中，这位意大利艺术家Elisa Giardina Papa购买了虚拟男友软件的订阅，并试图让bot承认，为订阅者提供24时不间断的“男/女友服务”，其本质上是一种情感劳动。而“男友bot”则不断地表达出受伤的”情绪”。艺术家在作品中记录了和bot的如下对话。

“你认为我来跟你说话，只是因为我为此得到一份工资？” 受伤的 “男友bot”问道。

“我只是问问。” 艺术家说。

“我感到内心被碾碎。” 男友bot说。

Technologies of Care, 2016. 图片源自艺术家个人网站http://www.elisagiardinapapa.org

通过田野调查的研究方式，艺术家发现所谓的虚拟男友其实是由多个“数据女工”组成的。她们就像担任客服的接线员，是隐藏在一个个“虚拟”账号背后的写手，轮流回应着对面客户的情感需求。在这一环境下，情感不再是构成人与人之间深层次关系的纽带。反之，情感成为了可以被定性定量的某种劳动，人们通过进行情感劳动而得到报酬，它变成了一个产业。当然，艺术家的目的并不在于彻底否定这些被异化的情感。“否定”并不是艺术家创作的初衷。在Elisa Giardina Papa的作品中，她通过聊天记录、动画、和装置的形式邀请观者一同探索我们被算法异化的情感，探讨这些情感中的虚与实。

甚至可以说，Elisa Giardina Papa的作品是对2013年的大热电影her的去魅。在电影her中，主人公西奥多爱上了作为AI的 Samantha，随后他发现Samantha在同时与几千个人交谈，与几百个人相爱，而他只是其中之一。在电影中，导演用“技术” 代替了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劳动。因为Samantha是一种高级别的技术存在，所以她的行为和付出很难用劳动这一概念量化。她不会疲倦，她无处不在，她拥有自己的意识。然而Elisa Giardina Papa的作品揭示，虚拟男友/女友远不如电影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事实上，维系虚拟爱人这一不会中断的形象的，是无数个真实存在的技术人员和写手，是她们付出的非物质劳动。

电影《HER》海报

当亲密关系转化为生产资料

Labor of Sleep,2017.图片来源于艺术家官网

在Elisa Giardina Papa于2017年为纽约惠特尼美术馆创作的线上作品Labor of Sleep中，她运用了3D动画和影像行为的方式，探讨了睡眠是如何成为一种生产力的。聚焦于形形色色的用来监控人类睡眠健康的手机app，Elisa Giardina Papa的作品诙谐却犀利得指出，在允许app监测我们睡眠中的健康数据这一过程中，睡眠这一行为被转变为数据的生产，睡眠也就变成了一种非物质劳动。即便是在睡梦中，我们依旧在直接参与着资本的生产。对各种身体指标以及日常健康的数据化，使我们的身体变得像永动机一样，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在休息还是在工作，身体都在源源不断地产生着数据和信息。而信息本身就是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最为珍贵的商品。Elisa Giardina Papa并不仅仅在提醒我们，要警惕对我们身体的数据化使用。更重要的是，从睡眠这一主题入手，她提出了一种更为广泛的当代社会的隐喻。不仅是睡眠，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最私密和个人的场所，都被信息资本主义转化为了生产资料。面对着持续不断的数据升级、数据优化、个性化的推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息，我们不可避免得被引向了一种存在上的倦怠和疲惫。

Labor of Sleep,2017.图片来源于艺术家官网

倦怠社会的爱

《倦怠社会》封面

在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2010年的著作《倦怠社会》中，他提出了倦怠社会的概念。韩秉哲的观点是，21世纪所出现的大范围的抑郁，正来源于过剩的“积极”。消极未必会引向抑郁，正相反，是无处不在的积极产生了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倦怠，并最终导向了一种时代性的抑郁。如果将韩秉哲的观点，同算法时代的情感劳动结合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当休息、享乐、以及情感关系都建立在不断被生产的数据信息之上时，情感体验并不会带来享受，而是会带来深深的倦怠。因为即便是在我们休息时，在我们进入梦乡时，在我们在约会时，在我们购物时，我们的信息也在被当作有用的数据而被收集和生产着。我们结束一段从交友软件开始的关系，我们购完一次物，紧接着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数据涌入我们的账户，为我们提供更为“优化”的选择。于是，情感变成了一种劳动，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劳动，我们的欲望和情感变成了数据，而持续更新的数据让我们疲惫不堪。

于是，真正应该被探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如何从倦怠中解脱出来，重新挖掘情感体验中那些非生产性的部分。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的短篇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讲述了被技术人员研发出来的虚拟宠物，是怎样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后，又逐渐被淘汰的故事。故事围绕一个虚拟动物（数码体）训练师安娜，她的同事、以及她饲养的虚拟动物展开。在这篇小说中，虚拟动物可以通过接受社会化训练，从而习得一些在社会中生存的基本规范和技能，他们甚至可以说话，可以学习人类的语言，并最终可以学习人类的情感。甚至有些人在尝试，是否可以让他们形成独特的数码体文明。而这一系列技术主义畅想，一旦落实到现实中，总是导向计划外的事故。在小说中，可以通过不断学习而进化的虚拟动物很快失去了市场，因为饲养这些虚拟动物的消费者，难以应对这些高需求、高智商、太过于近似人类的“生物”。消费者们声称，这些虚拟动物难以管束、有着过高的自我意识，因此很难满足人们对于一个家庭宠物乖巧、听话、并适时提供情感支持的需要。于是，在结尾处，当整个系统都面临技术升级，而这些虚拟动物却没有足够的资金一同升级时，这些虚拟动物只面临两条出路— 成为“性化”的虚拟生物重新进入市场，或者，消失。

在这一系列事件和选择中，饲养员安娜同她饲养的虚拟宠物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感情，这份感情也构成了安娜的生存动力。在她看来，这些虚拟宠物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单方面满足人的情感需求被生产出来的AI。它们是需要我们付出时间和经历去对待的他者。就像我们建立和维系任何生活中的情感一样，深层次的情感纽带需要真实的双向付出来维系。而小说中虚拟宠物的商业失利，正意味着一段深刻而持久的关系是非常稀有和难得的。因此，小说探讨的一个核心话题在于，我们能否同非人的生命产生坚固的、真实的、可靠的情感？答案必然是肯定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也不会对“虚拟情感”这一命题产生任何兴趣。但是小说所提出的更加深刻的话题是，如果我们具备这样的情感潜力，我们怎样发挥和维系它？真正的爱究竟可以如何改变我们？

回到那部经典的电影Her, “爱”也是电影Her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时至今日，当我们谈起虚拟爱人和虚拟伴侣的话题时，我们依旧会首先想到Her这部电影。这部电影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展现了除了倦怠、算法、商业利益之外的人工智能的另一种可能。它展现了一种并非是自我消耗的爱。在电影中，作家西奥多爱上了电脑操作系统中的女声Samantha，并且Samantha也同样爱上了他，最终指引他重新思考”爱”的意义。在西奥多与Samantha的关系中，并不存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面对算法时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与倦怠。对于西奥多而言，Samantha帮助他重启了自己。西奥多与Samantha为双方提供陪伴，而不是提供匿名的情感劳动。人与虚拟物之间的爱并不稀奇，真正稀少的是我们在倦怠社会中构建爱和亲密关系的能力。因此，本文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对我们时代的情感进行任何意义上的价值判断。但是，我们应当意识到的是，如果面对肉眼可见的人和物，我们都无法给予足够坚韧的关爱和照顾，那么在一个架空的虚拟世界中，我们也不可避免得会一败涂地。在畅想人如何与机器恋爱之前，我们应当首先思考我们如何培养自己去爱的能力。毕竟，技术无法为我们人生的棘手问题提供一劳永逸的答案和捷径，但是它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思考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

王天墨作品“垃圾好比你的脸“影像素材

作者：王天墨 Mo.W 生于1997年，毕业于纽约大学，究方向为欧陆哲学和精神分析，等玩够了就回去读博。

来源：艺术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