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图片来自网络。
时间轨道
早晨，抱着心跳醒来。承认梦里有
和梦外尚未完全相认的自己。
承认时间像延伸至无明的轨道，而生活
总要在其上不断往复才能进行下去。
承认灵魂在身体里，在一呼一吸间
像列呼啸的旧火车，带着记忆的电光火石。
承认总有人往车头铲煤。一锹又一锹。
承认有时他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日瓦戈医生
又或是西蒙娜?薇依。
承认骨骼已像枕木般牢牢固定在了道砟上。
承认有部分压力需要通过此每日传递给路基。
承认在那座拆除掉的老站，有扇车窗为我用力打开过
有双手臂为我远远挥舞过。
承认好多事情我根本不懂。但它们现在
像粘在鞋底的泥土以及硌痛脚掌的沙砾般
等待我以更感性的方式将它们说出。
承认现在已经过了早晨，甚至也过了中午。
承认阳光将轻飏的灰尘以及一切
正在进行的事物都晒得很好。
承认阳光让现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
但不承认现在就是从前
为之奋斗的一切。
2021.12.18
冬日即景
那是一小幅插画：雪。深山
人踪灭……寂静的语言。
是的。寂静，是内心
更深处的语言。
它让被目光注视过的树叶
有一些赭红，有一些灰白。
我知道，这正是事物形成自我
最艰难的时候。
你也有艰难。像乌桕子般坚硬。
像乌桕子般白而因此期待天空阴霾散去
达到一种与之匹配的
理想中的蓝。
所以我理解，一颗苦楮子绝对不会
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我们只有等它在阳光中静静裂开
用舌头尝一尝就知道了。
多么好呀。这时候淌出的热泪！
它有一点点苦涩的咸味，像盐在海水中
沉睡了许久慢慢醒来。
但当海水突然因为什么而醒来
在内心，以更骇人的姿势呼啸翻涌……
我知道，那一定是有什么
在提示我们，要更好地活着。
2021.12.24
愿 望
那是一蓬开在冬日里的花。一款植物
软件告诉我她“野棉花”的名字。
但那紫色的重瓣、流淌着绿汁的细茎
风一吹，就散开的白絮，分明需要我
以更感性的语言转述她。
需要我在夕阳的运河边，用构成自我
最有效的那部分时间凝神观注她
甚至需要我抖开蓬松的翅羽
沿着暮色中的河岸，为她不管
不顾的飞上那么一小会儿……
是的，仅仅那么一小会儿，河岸边
捡拾不尽的樟树果子就会毫无缘由的
粒粒圆满，水面上波纹会一圈圈形成
像不用祈求就能顺遂的心愿。
是的，不用祈求。也不存在愿望。
这会让脚底轻轻脆裂的
落叶变成一种惊喜。让被风夺去花絮的
野棉变成另一种惊喜。它们让世界寂静。
你因此都不再觉得耳膜中，起重机
将钢管掷向地面，时代将訇鸣
掷向个体的声音里，还有些什么……
2022.1.3
练 习
多年前备考驾照时，一辆教练车
毫无征兆的，将倒车镜撞飞在迎面
驰来的限宽限速门上。
这使我常将它与每日为我重复
注满热水，但突然在办公桌上不知
何故裂开的玻璃杯划归为一类。
重复练习。且绝不允许任何一段路程或
从命运滑过的任何一滴水察觉到
这其中被理性所扼杀的不确定性。
这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因此下班途中，我常在一些落光
叶子的树梢上，挑选出那种一遍遍
练习还击朔风，但也会听凭某种感性
将自己折断的树枝写到这首诗里。
它们那么失败，断裂时那么干脆彻底。
你都想象不出，捱过冬天之后，在春天
它们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泥土里
悄悄重新开始……
2022.1.8
答 案
为了得到一粒松仁，得先打开
它的硬壳。但我们不能以松鼠的方式。
不能让房子像松枝一样产生摇晃，虽然
自我的问题像是更细软更蜇人的松针。
但松壳到底是一种执念。你总不能
以自我封闭来保存世界吧。海德格尔和
卡夫卡没有这样劝导过你。你得打开门窗
或拧亮书桌台灯，离开自身的洞穴。
早间新闻：十三个少年注射麻醉获救于
涨水的岩洞。这事情已被翻译成多国
文字刊登在不同报纸。实事证明
解决语言的困境总比解决生活
困境办法要多得多。当然这也不是
你理想中的答案。但在现实中这仍
算是个不太失败的隐喻。
2022.1.17
海，又或渴念
如此凌乱。如此缺乏理性一任感性泛滥！
海，你将生愿化为随性之浪簇并将它们散开得
到处都是。哪管无垠荒漠之荦荦大端的沙脊上
有种渴念为太阳的酷烈折磨！
日以继夜。来自你海底的深叹被悉数拍卷
上岸，吐出大量浮藻后即为重力所抛弃。
唯留一丝钝感
在一搁浅的木筏上。
海沙容与并细细穿逐它曾为乔木的枝干
一如时间容与并穿逐为渴念所苦涩和甘饴的生命……
2022.1.23
当海浪褪下细腻暗纹的白衬衫
海水就止息了。万物不得不
降低自己，深入到
语言内部。除此，我们没有别的
途径可以通向热爱。像年幼时
父亲对我讲述老人与
海的故事，从而通向他为之
信守的一生。像足印将我们留在
记忆柔软的细沙中，从而让我们
通向为之遗忘的一切。而遗忘总是
让浪花既在场又逃亡，像某些深夜
我伏案写作，语言在笔尖经历
痛苦时那样。写作也让浪花为不停
寻找到震颤自身的语感而活着。
如同父亲在我脑中永远会为他
说话的语气而存在。这是当海浪
褪下细腻暗纹的白衬衫，止息于
一卷泛黄的书页，俄尔又从我
聆听和观察它的瞬间，不断冲涌
进入到另一种更古久的
蓝色中的原因。
2022.2.2
太多太多
太多的风和太多
太多林中薄雾。太多的光
撩开雾气，照见了孩子和在他们
眼睛里，保存完好的仁慈。
太多的床单，好不容易
吹拂着自己，突然被太多布恩迪亚家的
雷麦黛丝*拽住，就朝着天空飞远啦。
太多太多的羽毛。让太多眼泪
用了太多时间才凝固成蜡滴。太多太多的
伊卡洛斯
因此坠落在树梢上。
所以，太多重力让
太多太多西西弗斯和我一起背着石头
思忖要不要在这林中短暂
而长久的休息。
太多太多的柔软。在被我足印压弯又慢慢
恢复的一茎小草身上。
让我充满怜惜。
注：*布恩迪亚家的雷麦黛丝
出自《百年孤独》
2022.2.4～2.5
观富春山居图写意
世界以荒草点燃我，以滩涂之落日熄灭我。
以昼与夜
周而复始交替之无目的敞开我又遮蔽我。
世界以一枚野果被鸟雀小心翼翼
啄破开示我。
以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
摩挲的方式亲近我，以爱人远离我。
世界也以时间
在层叠山峦中的无限分布穷尽我
以奇峰的孤独增加我
以江水的潮退消减我，又以江岸礁石之无所得施予我。
世界以落叶被泥土湿化保存我
以翌年，不意从土中冒出的星点野花抚慰我。
世界以飞鸟栖身于细细
梳理羽毛的片刻怜惜我。以无人觉察这样的时刻独厚我。
世界以天空宽我慰我，又以天地
曾不能以一瞬醉我醒我。
世界以解缆之扁舟快我，以山石之棱嶒高耸拔擢我
以平远之水沙缓缓放归我，以诗之无用用我
以我之无用用于诗。
世界以艺术之痴狂待我。
我亦待世界以痴狂之艺术！
2022.2.6
兰
兰，一位以你自况的
美人，或以美人自况的诗人将你
从现实的语境带入我
想象的语境。
兰，细雨的毛笔
描绘你修长的茎叶，太阳用王的威仪
命令你在荆棘的深壑，在冰层坼裂的水泽
将个人的际遇转化为
历史的际遇。
兰，我在喧闹的市廛
隔着花铺的门窗望见你。
兰呀，让我带你回家！让我用松针与
石子的泥瓦盆供养你。
用无用的疼惜看着你
一天天死去。
兰，你是不肯领有
我对你的敬慕而死去的么？
是不肯领有身上落满世俗尘埃的
我对你的敬慕而死去的么？
你是因为心死，尔后
身又死，而以死劝谏我理应
如此这般抵达真正的
生，才死去的么？
兰，你将我从想象的
语境带入到现实的语境。
让我拾掇失手打碎的泥瓦盆如同
拾掇每片被生存割让而失去
完整性的自己。
兰，我用无用的疼惜供养你。
用细雨的毛笔濡湿
你修长茎叶时，也濡湿我
从你的意义世界
穿行而过的影子。
那薄薄的影子，在那被吹拂的时刻！
那样的时刻，那同属于被吹拂的事物！
那永被吹拂，却永不肯
改变自己的事物！
2022.2.24
兰
兰。一种古老的语言发生在日光
灯管营造的雪意中。从白昼归来的
我枯坐于夜晚。窗外，将兰逼回到
沉默年代的雨止了，墙壁是一种不失
耐心的倾听。我发现，由重型卡车
驰过的城市远空，已不似过去那样
处理这种语言了。由下水管壁一遍遍
冲刷的日常也不能像过去那样
处理这种语言了。唯有书页从一页掀开
到另一页的动作，在比划这种语言。
唯有重复这样的动作才能逃亡到
比过去更早一点的时间。
但我为什么要逃亡？我不是列坐于会稽
山阴之畅叙者么？我不是在荒野水泽
行走的那人么？难道是白炽灯光覆盖在
墙壁之上的雪意让我回到现在？
难道是那雪意让热的血液在周身
凝结为一种清醒使我回到现在？
难道我从一盆兰在花市的高价交易中
讶然地发现了她在使用新奇的语言？
难道是这新奇的语言将一行诗逼回到
淋雨的身体里，而让时代有了更多的沉默？
兰，从白昼归来的我枯坐于夜晚。让书页从
一页掀开到另一页的动作比划你的语言。
墙壁是一种不失耐心的倾听。
2022.3.1
兰
静室空空。
兰的意识先在陶盆与松石拥抱的结构中苏醒，旋即又在绿色细胞脉动如心脏有节奏的翕张中苏醒。
兰的意识在晨曦宛如少女踮起脚尖趴在窗棂热情唤他时懵懵懂懂。在夜晚，月光的修女下降到素洁的几案向他布道时，兰的意识又觉得自己像个古董了。
只有当那只白瓷茶盏，只有当那茶盏边沿升起氤氲缭绕的清芬，当那清芬以娉婷袅娜的体态经过兰的世界，兰的意识在静室的一切具体上苏醒了：
兰的意识在书架薄积的灰尘上苏醒，在羊毫专心运送的笔力下苏醒，在生宣吸足一大滴浓墨的膨胀中苏醒，在琴键将自己反复敲到生痛时苏醒。兰的意识在台灯亮着的时候苏醒，在台灯不亮的时候也苏醒。
当那清芬以娉婷袅娜的体态经过兰的世界。
啊，那无数次的经过经过经过……
那无数次清芬摩挲叶片的真实，那无数次剔除血肉彼此向对方交出灵魂的悸动，那无数次乍见之下的欢喜，无数次黯然别离的寂灭，那无数次的闪念，无数次的泡影……
兰的意识在感受到爱的时刻彻底的苏醒了。在感受爱是一种对于痛的深切体悟时彻底苏醒了。
静室空空。兰的意识一直在苏醒。
……
2022.2.26
来源：爆文闪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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