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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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票软件的出现,究竟是激活了被垄断的票务市场,还是制造了新的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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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买到春节回家的车票了吗?

每年一次的抢票竞争中,永远有人欢喜有人愁。周桃是很愁的人之一,这是她参加工作以来,面对的第一个春运。她的行程,是从武汉到南宁,而武汉几乎是抢票难度最高的城市。根据铁道部在2015年春运中的一次统计,武汉是仅次于北上广深的热门出发城市,同时又是热门到达城市中的第一名。

作为“90后”,周桃就像她的同辈们一样,体验过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他们刚上大学不久,高铁系统即被投入使用,这逐渐改变了中国人对于在春运列车中,动辄耗费几天几夜的集体记忆。同在这一时期,互联网购票渠道渐渐兴盛,“抢票插件”出现了,而后发展出独立的抢票软件。

年轻人亲近互联网,无疑最早在网络购票中抢得先机。尽管当年的网络技术与服务,与现在相比只是九牛之一毛,也不妨碍他们从中受益。抢票插件、软件的发展中,更加多元的分布式购票渠道曾一度使人相信,“抢票难”的时代过去了。

但它似乎又回来了。

曾经完全免费的第三方抢票系统,至少从2017年春运开始,有了种种“服务费”。收费的会员制、数量与速度正相关的种种“加速包”,再度成为今年春运中的一大话题。或大或小的出票概率,挂钩用户在其中付费的多少,但却无关“幸运女神”的光顾与否。

从前可不是这样。在这背后,是第三方抢票软件与官方软件“12306”在技术攻防中的角色转变,和商业公司为技术变现而历经的商业模式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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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氪金,不加速

目前为止,第三方订票、抢票应用仍然是绝大多数人购票时的选择。在一次次热点讨论中,用户最在意的无非是:出票更难了,但价格却更贵了。

在用户体量排名前三的第三方抢票应用中,测试其中两款(以下称为a应用与b应用),对它们的商业模式可窥一斑。两款应用的出品方并非一家,但它们的收费模式却是一致,分为两种:一是收费的“会员制”,二是提供据称可以提高成功率的“加速包”。

在应用中,会员分为白银、黄金、铂金、黑钻四个等级。高等级的会员,可通过付费购买获得,铂金会员50元/年,黑钻会员299元/年。

根据应用内的权益说明,高等级会员与普通用户的差别很大。在抢票速度方面,白银可提速1.1倍,黄金提速1.2倍,铂金提速1.5倍,最高的黑钻可提速2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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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抢票APP的会员评级规则。

这意味着,在激烈的抢票活动中,出价高者似乎更能抢到票。但在其服务协议中,均写有:“本服务需通过铁路客运机构出票,我司不对出票成功率作100%承诺”。

更激进的盈利模式,是“加速包”。在测试中,输入广州至重庆的行程,时间选在3、4天后,指定座席多选为“无座、二等座、一等座”。完成后,a软件中显示预估成功率90.6%,b软件为69%。

但这高预估成功率,可不是免费的。在其后的支付页面,a软件提示开通50元/年的铂金会员,成功率还可高至91.4%。即便不开通会员,想达到先前的预估成功率,还需要加速包。要么通过购买获得,要么通过扩散社群、经朋友支持获得。

根据加速包数量,抢票成功率分为5个等级:中速、快速、高速、极速和vip,分别需要10个、20个、30个、40个和50个加速包。而加速包一个1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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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抢票软件加速包。

饶有意味的是,如果不使用加速包,软件中称这种模式为“低速”,成功率为34%。这套在游戏中已普遍存在的逻辑,即是引导用户“氪金”(花钱买增值服务)。只是所谓“低速”,这一措辞耐人寻味,难道不氪金的话,非但不能加速,还会降速?

b软件中,逻辑亦复如此。等级分为低速、快速、极速、闪电和光速。光速模式需付费40元。

加速包服务最受人诟病的,还在于软件公司似在有意引导用户付服务费。在支付页面,有服务费的付费按钮被突出,极易令用户认为是唯一的付费按钮。而无需付费的按钮,则沦为该页面的背景色,字体也偏小。

不少用户在网上反映,他们下单以后,才发现这些第三方应用收取了服务费。页面交互及UI设计,对此“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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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抢票软件默认选择付费光速抢票,并有意引导用户付服务费。

朝着灰色走去

抢票软件的出现,究竟是激活了被垄断的票务市场,还是制造了新的不公平。这在它刚出现的2012年就已有争议,本文不详细论述。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第三方抢票软件在商业变现上的尝试,它已经走进法律法规中的灰色地带。

有偿代购车票皆有罪,这是目前司法取向。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副教授高艳东在2017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认为:“法院不加区分的把转卖车票、帮助购票的行为一律认定为犯罪,这一思路需要反思。”

“倒卖车票罪”仍写在刑法中,法律对此究竟是如何界定的?这里回顾发生在2012年至2013年的两起事件。

首先是有“抢票软件开发者”之称的程序员倪超。

2013年被认为是抢票软件的元年,事实上,倪超在2012年已经开发出一款“订票助手”。他曾经撰文介绍:订票助手最初是为了挤上(12306)网站,避过手动输入验证码等“让人崩溃的事情”。然后是自动化,自动预定、提交,最终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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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现在的抢票软件,“订票助手”很大的区别在于,它是免费的。尽管后来它被盗版商用于谋利,被售卖给希望获得便利的人,但倪超知晓后,开始免费提供这款软件。到2014年春运,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他合作,推出了有抢票功能(插件)的浏览器。

事实证明,抢票是刚需,这款浏览器在其后冲上了下载榜单。

不过,虽然在客观上,“抢票软件”的导流,会给互联网公司带去收益,但这项功能的使用依然是免费的,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他被追责。当年,包括“加密狗”软件制作、售卖者莫氏兄弟在内,很多利用技术倒票的,都被追究了刑责。

新技术必然带来新的争议,在当时,争论的核心是在“实名制”后,是否还存在1997年刑法中所规定的“倒卖车票罪”?当年的佛山“小夫妻”案例,即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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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2013年春运期间,在佛山的钟权桢和妻子叶某被刑事拘留。他们在佛山市禅城区张槎镇大富村经营一家店铺,被拘留的原因是,当时他们帮助附近的劳务人员在网上购买车票,再去领取纸质票,并收取了10元“辛苦费”。

这起案件在当时引起关注,有法学家称公安“抓错了”。他们的代理律师李修蛟认为,“实名制”后,火车票不再具备可流动专卖的性质,“倒卖车票罪”已然过时。最终在被刑拘12天后,“小夫妻”被取保候审。这起争议案件渐渐淡出公众视野。

很少人知道,当年12月法院受理了“小夫妻”发起的一起对铁路公安的行政诉讼。李修蛟的辩论策略与之前相同,他认为,实名制后,由劳务人员与“小夫妻”口头约定,购买车票,这是民事委托的关系。而非“票贩子”逻辑:所谓倒卖是指购买车票后加价卖出,或为了卖出而购买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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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如今,为第三方抢票软件的辩护逻辑。它并不囤积车票,以此加价售卖给用户,而是用户通过“服务协议”与之达成委托关系,借助技术手段下单、出票,从中收取“服务费”。

究竟是民事代理行为,还是“倒卖”车票行为?法院当年认为:“不具备代办铁路客票资格的单位和个人,为旅客代办火车票并非法加价牟利,其行为属于倒卖铁路客票的违法行为,公安机关可依法对行为人作出处罚。”

“小夫妻”败诉。也就是说,民事代理行为并不能为此脱罪,“该观点忘记了,能够通过民事法律关系评价的行为,并不必然排斥刑法适用”。高艳东在前述论文中提到。

如今第三方软件已然卸下“免费”伪装下的技术进步论、技术无罪论,堂而皇之收取服务费的行为,无疑正处在法律红线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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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防战”已近尾声

用户通过抢票软件购买车票,讲求实用,自然不必留意这一技术带来的关于公平的争论和商家潜在的法律风险。但近几年,对抢票软件的商业模式有了更为致命质疑:它真的有效吗?

从抢票软件的“元年”算起,至今不过6年时间。第三方抢票软件曾经的技术优势,正在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如在2013年风光无限的“订票助手”,放在今天就全无用处了。抢票软件的技术逻辑至今不变,它以多线程、多ip,及分布式爬虫等技术进入12306官网,为用户自动化订票,这提高了查票频率和验证码识别速度,也是它“快人一步”的原因。

官方对这机器刷票的行为,也早就有了对策。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电子计算技术研究所人员在2015年的一篇论文中,谈及应对方案:提高验证码识别的难度,及根据用户行为分析增加行为逻辑控制等等。

前者即提高验证码识别的难度,这是当年春运旅客的一场“噩梦”。带有逻辑的汉字验证码,诚然极高地增加了刷票难度,但它也增加了自然人用户的购票难度。当年这也是春运期间的一次“大吐槽”,可以说到了2016年春运,12306依然处在劣势。

但后一个攻防技术,在大数据时代的背景下,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比如“用户行为分析”,由于普通人看到验证码后,输入验证码一般至少要2到3秒,那么提交验证码认证就延迟3秒,否则直接返回非法操作。——这直接切断了“恶意抢票软件”高频刷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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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6验证码

验证码提交只是一方面,在识别错误频率、刷新查看车次等购票流程中,人与机器都有很大的不同。因此根据人的操作极限,来设计12306中的规则,大大降低了第三方应用的“作弊空间”。

12306没有“一刀切”,排斥第三方购票插件、软件。但按照上述规则,只有符合12306规定的操作才能有效。也就是说,购买车票的自然人如果可以腾出大段的时间,专注地在12306上刷票购票,实际水平与如今的抢票软件相比,差别已经不大。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或意愿,去长时间刷12306官网买车票。这就是如今在理论上,第三方抢票软件所仅有的市场空间。况且所谓“抢票”,这一模式只在如春节等几个节假日时期有发挥之地。放在平时,第三方软件与12306软件更加没有差别。

到2018年春运,技术优势已经倾斜向12306。“第三方抢票软件的成功率相比2017年春运有所下降。所以不是我们设置了抢票成功率,而是对我们的系统的稳定运行进行了保护,对抢票的危险行为进行了防范。”铁道系统人员说。

值得注意的是,12306在人工智能、大数据技术的支持下,对购票账户亦能起到一种类似“用户画像”的识别能力。而铁道部门的治理逻辑显然是扬“人工购票”,抑“机器刷票”。因此铁道系统技术人员才会说:“长期用抢票软件的话,如果正常买,反而会比别人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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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7日起,铁路部门将在新版12306网站及手机客户端,选取2019年春运列车紧张的部分区段,开展候补购票服务试点。

12306的进步,或有部分因素来自曾经占据优势的第三方软件的“倒逼”。到今年春运前,12306迎来大改版,UI设计更好看,交互逻辑更加人性化。而空间被日益侵蚀到第三方软件,正是在这种优势不再的背景下,开始了前文所述的商业模式之嬗变。

第三方抢票软件会有彻底落败的一天吗?也许会有。长期以技术之名,将先前秩序颠而倒之的“技术派”,在如今司法界定尚未分明之时,就在技术革新中变了处境。

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道特殊景观。也许在那一天,他们会想起,第三方抢票软件曾被寄予过打破垄断、激活活力、拥抱公平的希望。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向由 xzl@nfcmag.com

新媒体编辑 | 荣智慧 rzh@nfcmag.com

排版 | 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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